和我爹的交流不出所料。他听我说完想外派的请求，只是沉默地看了我许久，那眼神里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最后，他摇了摇头，声音干涩：“不行。此刻离京，无异于不打自招。索相、明府，都不会答应。”
我听了，没再争辩，只是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
是啊，我这条小命，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甚至也不是我爹能完全做主的。它成了棋盘上的一颗子，被各方力量牵扯着，动弹不得。
也正是在那一刻，某些原本绝不该出现在我这种怂包脑子里的念头，像阴湿角落里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滋生、缠绕——既然躲不掉，逃不开，那……是不是只能面对？用一种他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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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的一天，我奉命去给一位宗室勋贵送调理的丸药。刚从府里出来，就在街角被曹寅“偶遇”了。
他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仿佛上次茶楼里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从未说过。他笑着与我寒暄，然后自然而然地示意我到一旁人少的地方。
“万药师近日可好？”他语气温和，话里的机锋却隐隐透出，“京城水深，万太医想必也教导了你许多。有些事，看得太清，是幸，也是不幸。”
他又在试探，在暗示，在将我往那个“完整的真相”边缘推。
我看着他那张看似关切的脸，心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终于“铮”的一声，断了。
也好。
我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癫狂意味的笑容，打断了曹寅的话：“曹大人。”
他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我的反应。
我没有丝毫犹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随身的针囊里抽出一根明晃晃的针灸针。在曹寅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我将针尖对准自己脖颈侧面的位置，毫不犹豫地、横着划了下去！
动作快、准、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温热的液体立刻顺着脖颈流下，染红了我的衣领。我下手极有分寸，避开了要害，但伤口不浅，血流得颇为吓人。
曹寅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错愕和审视的复杂表情。他身后的随从甚至下意识要上前。
我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依旧笑着，任由鲜血流淌，直视着曹寅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轻松：
“大人，您看，”我指了指自己流血的脖子，又指了指周围这无形的牢笼，“人从来是对外人、外物无可奈何的。逼急了，也就只能对自己动刀。”
我顿了顿，迎着他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是下官关联出来的全部，也是下官对您所述的一切，最、深、刻的理解。”
我在表演。
用一种近乎自残的、血淋淋的方式，将纳兰容若那种内敛的、指向自身的“玉碎”，以一种更直观、更野蛮的形式，外化出来，呈现在曹寅，以及他背后可能存在的目光面前。
我不是纳兰容若，我没有他的风骨和才华。我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物。但小人物被逼到绝路，也有小人物的办法。
你们不是想看“关联”吗？不是想看“理解”吗？
我演给你们看。
用我的血，告诉你们——别再逼我了。再逼下去，下一个“郁郁而终”的，或者以更激烈方式“玉碎”的，可能就是我万柒来了。
我倒要看看，你们是要一个活着的、或许还能有点用处的棋子，还是要一具彻底失去价值、还可能惹来麻烦的尸体。
空气死寂。
曹寅看着我脖颈上那道刺目的血痕，看着我脸上那混合着绝望与疯狂的笑容，他眼中的震惊慢慢褪去，最终沉淀为一种极其深沉的、若有所思的凝重。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要重新认识我这个人。然后，他转身，带着随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脖颈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心却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我知道，我赌赢了这一次。
但我也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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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是拖着步子挪回家的，脖颈上的血迹已经半干，黏在皮肤上，和衣领粘连在一起，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细微的刺痛。
刚跨进院门，正巧碰上从书房出来的万卿望。他原本只是随意一瞥，待看清我脖子上那片狼藉和那道清晰的伤痕时，脸色骤变，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
“柒来！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惊惶，手已经下意识地伸过来，想要触碰又怕弄疼我，悬在半空微微发抖。“谁干的？！是不是明府？还是……”
他急急地问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我往屋里拉，一边高声唤人取热水、伤药和干净布帛。
我被按在椅子上，任由他动作。他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湿润、擦拭我脖子周围的血污，动作轻柔得不像话，眉头紧紧锁着，满是心疼和焦灼。若是往常，我早就趁机扑在他怀里，把满腹的委屈和惊吓添油加醋地倒出来，享受他笨拙却全心全意的安抚。
可这次，我没有。
我只是有些麻木地坐着，眼睛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抽离感的语调，简要地描述：“碰上曹大人了，说了几句话。我自己划的，不深，吓唬人的。”
万卿望擦拭的手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被隔绝在外的受伤。“你自己……为什么？他逼你了？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收回目光，垂下眼睑，看着父亲那双因为常年捣药、修剪药材而略显粗糙的手，此刻正微微发颤地为我涂抹药膏。“就是觉得，有些话，说多了没用，流血比较快。”
我感觉到他敷药的动作停滞了更久。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言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因恐惧而产生的静默都要沉重。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更加沉默地、细致地为我包扎伤口，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碎裂的珍宝。
我能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充满了探究和担忧。可我心里却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既有点轻松——一种用极端方式宣泄后、难以言明的诡异快感，仿佛终于在那张无形的网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又感到无比的疲惫，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倦怠，连思考都觉得费力。
这两种情绪交织翻滚，却都无法用言语表达。
包扎完毕，他替我整理好衣领，手在我肩膀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拍拍我，最终却只是无声地放下。
“好了，”他声音有些沙哑，“这几天别沾水。”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站起身，“爹，我有点累，先回房了。”
我没有看他，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父亲那欲言又止、充满无力感的目光。
我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抬手轻轻触摸着脖子上包裹整齐的纱布。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我用那根针划破皮肤开始，就彻底改变了。我不再是那个只需要躲在父亲羽翼下、瑟瑟发抖的儿子了。
而我爹，他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他拼命想护住的“软肋”，已经开始长出尖刺，并且，率先划伤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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