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万卿望同志,大手一挥,以“突发急症需静养”为由,给我向太医院请了几天假。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把脖子上这道“行为艺术”的痕迹养到看不出来再出去见人,免得引来更多不必要的猜测。
我也乐得清闲,老老实实窝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对着窗外发呆,脑子里确实总在琢磨些有的没的——关于纳兰,关于曹寅,关于我自己那石破天惊的一针。
我爹大概是看我总一副若有所思(在他看来可能就是郁郁寡欢)的样子,有点担心,想找点别的事让我分分心。这天下午,他端着一碟新做的桂花糕进来,放在我面前,状似随意地提起了话头:
“柒来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他斟酌着用词,“等这阵子风头过去,爹托人帮你相看相看?找个知书达理、性情温婉的……”
我正捏着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听到这话,动作顿住了。
倒不是对婚事本身有什么想法,主要是……我爹这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而且,看着他一本正经打算给我安排终身大事的样子,再联想他自个儿那清心寡欲了十几年的状态,不知怎么的,我那被时局压抑下去的本质幽默感,又有点死灰复燃的迹象。
我咽下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没接他关于我婚事的话茬,反而歪着头,用一种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看着他:
“话说爹,”我眨了眨眼,“以你这个闷葫芦性格,是怎么和我娘那么早就在一起的?”
我记得我娘去得早,我爹今年三十八,我二十,算起来,他生我的时候也才……十八岁?这放在当时也算早婚了吧?
我爹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耳根子似乎有点泛红。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含糊地说道:“……你娘是个美人。”
哦?就这?
我立刻来了精神,追问道:“所以你见色起意了?”
“噗——咳咳!”我爹差点被那口茶呛到,瞪了我一眼,脸上那点不自然更明显了,几乎是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语气,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她特别主动……”
“哦~~~”我拖长了调子,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兼“我懂的”表情,拉得长长的,眼神里充满了戏谑。
我爹被我这声“哦”弄得浑身不自在,老脸终于挂不住了,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你小子故意的吧?我讲完你再出声!”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扯得脖子上的伤口有点疼,但我还是止不住笑。
看着我爹那难得窘迫的样子,还有他话语里透露出的、关于我娘那与他性格截然相反的“主动”,我忽然觉得,我那素未谋面的娘亲,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而我爹这古板严肃的外表下,原来也藏着这么一段……嗯,青春往事。
这短暂的笑声,像一道微光,驱散了些许连日来的阴霾。
至少在这一刻,我不是那个在权贵夹缝中挣扎的小太医,他也不是那个在朝堂风雨里周旋的万副使。
我们只是最普通的一对父子,儿子在调侃老爹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如果有的话),而老爹在笨拙地维护着他那所剩无几的威严。
这种感觉……还不赖。
见我笑得龇牙咧嘴,我爹没好气地又瞪了我一眼,但眼神里的尴尬倒是褪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在回忆里的柔和。他大概也意识到,聊聊这些陈年旧事,确实比谈论眼前的困局更能让人放松。
“你们结婚顺利吗?”我趁热打铁,好奇地追问。以我爹这闷性子,加上他当时只是个无根无基的小吏目,我总觉得这婚事背后得有点故事。
我爹叹了口气,那神色有些复杂,像是甜里掺着涩。“顺利,太顺利了。”他语气有些飘忽,“你祖父母走得早,我那时……就是个孤身一人、埋头干活的小吏目,没什么家底,也谈不上前程。她……她家里条件其实比我家好上不少,可她就是看上我了,铁了心要嫁。”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至今仍觉不可思议的神情:“没有任何阻隔……她家里竟也由着她。现在想想,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哇……”我忍不住惊叹,这简直比话本子还顺遂,“那我娘可真是……”
“等会儿!”我爹突然反应过来,抬手打断我,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有点冒头的趋势,“我还不该讲到这呢!你好好听,别打断我,从头听!”
我赶紧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表示绝对安静,只用眼神催促他快讲。
我爹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目光再次投向虚空,仿佛穿越回了二十多年前:
“那时我刚进太医院没多久,就是个跑腿打杂、整理药材的。你娘……她是跟着家中长辈来太医院找某位院判大人看诊的。我第一次见她,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裙子,就站在廊下,安安静静的,确实……很好看。”
他声音低沉了些,带着回忆的暖意。
“可我哪敢有什么心思?低着头就想赶紧走过去。结果,她脚边放着的一篮子药材不知怎么倒了,滚得满地都是。我下意识就蹲下去帮她捡。”
“然后呢然后呢?”我忍不住用气声催促。
“然后?”我爹瞥了我一眼,这次没怪我打断,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然后她就也蹲下来,不是捡药材,而是看着我,突然就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太医院做什么的?’”
我瞪大了眼睛,这……这确实够主动的!
“我吓了一跳,头都没敢抬,含糊报了名字和差事,捡完药材就想溜。可她倒好,之后隔三差五就来太医院,美其名曰替长辈取药、询问方子,回回都能‘正好’碰上我。不是问这个药材怎么辨认,就是问那个穴位有什么讲究。”
我爹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我那点浅薄学识,哪里经得住她这么问?经常被问得面红耳赤,答不上来。她就笑,眼睛弯弯的……后来我才明白,她家里本就是做药材生意的,懂得比我还多,她就是故意的。”
“再后来,她就更直接了。有一天,她塞给我一个她自己绣的、针脚歪歪扭扭的香囊,里面放着安神的药材,对我说:‘万卿望,我觉得你人挺好,又认真。我……我想嫁给你,你愿不愿意?’”
我听得目瞪口呆。我娘……竟是如此一位敢爱敢恨、飒爽无比的奇女子!这和我爹这闷葫芦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我爹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会傻站着。她等了一会儿,见我不说话,眼眶就红了,转身就要走。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把拉住她,就说了一个字……‘好’。”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细微的风声。
我看着我爹,他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羞涩、甜蜜与深切怀念的神情。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深藏不露、如履薄冰的太医院副使,只是一个想起了心爱姑娘的普通男人。
原来,我爹和我娘,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我突然觉得,我身上那点偶尔冒头的、不管不顾的劲儿,说不定……是遗传自我娘。
我爹沉浸在回忆里,脸上的温柔还没持续几秒,就迅速切换回了他那熟悉的、带着点**的家长模式。他清了清嗓子,目光严肃地落在我身上:
“所以,”他下了结论,“你不开窍是正常的,毕竟你是我亲儿子。但不结婚是不正常的!等伤好了那天,下班就给我老实去相亲,我已经托人帮你约好了李通判家的千金。”
我:“……”
得,绕了一大圈,在这等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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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上的伤疤终于淡得看不出来后,我爹几乎是掐着点把我踹出了家门,去赴那场命运般的相亲。
出门前,我扒着门框,做最后的挣扎,哀怨地看着我爹:“爹,我现在觉得纳兰揆叙都变可爱了。”
至少面对揆叙,我只需要担心脑袋,不用操心终身大事!
我爹面无表情,直接掰开我的手指,把我往外一推,“砰”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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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地点定在一家颇为雅致的茶楼。我磨磨蹭蹭地走进去,心里已经把各种尴尬场面预演了一遍。
那位李小姐已经到了。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坐姿端正,眉眼低垂,一看就是家教极严的闺秀。见我来了,她微微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然后……就没了。
空气瞬间凝固。
我硬着头皮坐下,搜肠刮肚地想找点话题。
“李小姐……平日喜欢做些什么?”标准开场白。
“读读《女诫》,做些针线。”声音细若蚊蝇,标准回答。
“哦……挺好,挺好。”我干巴巴地附和。
然后,又没话了。
我偷偷打量她,她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眼神基本不与我接触,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像一尊精美的瓷娃娃。
奇怪的是,我原本烦躁的心情,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
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差。我暗自思忖。她只是太内向、太正经了,那股子严肃劲儿,简直跟我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跟她在一起,完全不用担心会说错话,因为根本就没话可说!某种程度上,这甚至让我感到了一丝……安全?
整个相亲过程,就在这种极度礼貌、极度安静、极度……无聊的氛围中结束了。我们互相行礼道别,客气得像是完成了一场外交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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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爹难得地没在书房,而是坐在厅里,看似悠闲地喝茶,实则眼神一直往门口瞟。
“回来了?”他故作镇定地问,“如何?”
我换下鞋子,慢悠悠地走到他旁边坐下,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才长长舒了口气。
“爹,”我放下茶杯,一脸认真,“但是话又说回来了,”
我爹期待地看着我。
我咂咂嘴,回味了一下那长达一个时辰的沉默,最终诚恳地给出了评价:
“人不能把丑话说在前头。还是李小姐更可爱一点。”
我爹:“???”他显然没听懂我这跳跃的逻辑。
我耐心解释:“我的意思是,跟李小姐相亲,顶多是无聊到睡着。可比面对纳兰揆叙那种笑里藏刀、每句话都要琢磨三遍的强太多了!这么一比,李小姐简直是菩萨下凡,可爱得发光!”
我爹看着我,表情从困惑到无语,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大概是在怀疑,我这脑子,到底还能不能找到媳妇了。
但我心里门儿清:经过纳兰家和曹寅那一连串惊吓,我现在对“正常”和“无害”的定义,标准已经低到令人发指了。
只要不让我费脑子猜心思,不威胁我小命,只是安安静静地一起发呆……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揆叙:怎么还拿爷和你相亲对象比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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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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