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砚准时到了县衙点卯。他一身县丞官服,穿得倒也齐整,只是眉宇间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慵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知县交代些日常公务。
待到琐事议毕,众书吏衙役各自散去忙活,几位同僚凑在一处喝茶闲聊。沈砚端着茶盏,看似无意地旁听。
只听一位年长些的主簿叹道:“说起来,城西那位林墨画师,真是可惜了。”
旁边一位文书接话:“您是说他才过世的妻子?唉,是啊,听说病了有好几年了,人是越来越孤僻了。”
“可不嘛,”主簿捋着胡须,“他那手画技是真绝,尤其是工笔花鸟,栩栩如生。衙门以前请他来画过几次,那真叫一个逼真!就是性子太冷,不爱说话。如今妻子一走,怕是更。。。”
“得的什么病竟这般厉害?”沈砚状似随意地插了一句,抿了口茶。
主簿见是新任县丞问话,忙恭敬了些:“回沈大人,听说是痨症,拖了好些年,油尽灯枯了。”
“哦?竟是这样。”沈砚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
“听说前几日晚间人没的,昨日刚下的葬。林画师家底本就不厚,这番下来…唉。”
沈砚点点头,不再多问,又将话题引回了公务上,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借口要熟悉衙内存档,踱步出了二堂。青竹正候在外面廊下。
沈砚招招手让他近前,低声道:“方才又听几位同僚说起那位林墨画师。本官既到此地为官,于情于理都该过问抚慰一番。你去备一份不失礼数也不显扎眼的奠仪,安排一下,随本官去一趟林画师府上,哦,就是他那‘忘忧’画铺。”
青竹愣了一下,立刻点头:“是,大人仁厚!小的这就去办。”
半个时辰后,沈砚带着青竹,提着备好的奠仪。
画铺门依旧虚掩,垂着半帘。
沈砚示意青竹留在门外,自己上前,叩响了门扉。
里面寂静片刻,才传来那个低哑冰冷的声音:“今日不开张。”
“林先生,本官乃云安县丞沈砚。”沈砚声音平稳,带着适当的官方口吻和一丝同情,“听闻尊夫人新近离世,特来问候。”
门内又静默了稍许。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道缝。
林墨拉开了门。他今日似乎更加苍白了些,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一身素服衬得他愈发清瘦冷寂。见到门外的沈砚和其随从,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又被惯有的冷漠覆盖。
“沈大人。”他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声音依旧低哑平淡。
“林先生,节哀顺变。”沈砚语气沉缓,示意青竹将奠仪奉上,“本官昨日在衙中听闻尊夫人之事,心中惋惜。一点心意,聊表慰问,还望先生保重身体。”
林墨看着那份奠仪,沉默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去:“多谢大人费心。”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无感激也无推拒,平淡得像是在接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场面一时有些冷。沈砚表达了慰问,奠仪也已送到,按常理,他似乎就该告辞了。
青竹在后面偷偷瞄了自家大人一眼,又看了看那位冷得像冰雕一样的画师,觉得这气氛实在尴尬,脚趾都快抠地了。
然而,沈砚却像是完全没感觉到这送客的氛围。他接过奠仪后,非但没有转身离开,反而就势往前迈了半步,目光关切地停留在林墨过分苍白的脸上:“先生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连日操劳所致?逝者已矣,生者还需保重啊。”
林墨:“。。。” 他似乎没料到这位县丞大人如此“关怀备至”,只是淡淡道:“有劳大人挂念,无妨。”
沈砚仿佛没听见他的拒绝,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本官虽初来乍到,也知先生画艺超群,更听说先生曾多次以丹青妙笔助县衙勘破奇案,如今遭此变故,若有任何难处,或是需要衙门出具文书凭证之处,先生千万莫要客气。”他这话说得诚恳,眼神也显得十分真诚,仿佛真的只是一心为民的好官。
林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种过度的热情感到不适,但仍维持着基本的礼节:“不敢劳烦大人,诸事已毕。”
沈砚却像是脚下生了根,依旧站在原地,甚至目光开始“不经意”地往画铺里面瞟,嘴里还在说着:“那就好,那就好,唉,说起来,本官对书画也略有兴趣,只可惜眼力浅薄,先生这画铺真是清雅。”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墨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砚,沈砚笑容“诚恳”地看着林墨。青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就在这尴尬到极点的时候,林墨忽然侧过脸,压抑地低咳了两声,打破了僵持。
他看了一眼沈砚那“锲而不舍”的模样,又或许是真觉得让一位官员一直站在门口不太合适,终于,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了门口。
“大人若是不嫌寒舍简陋,便请进来喝杯茶吧。”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这句邀请对于他而言,已是极大的让步。
沈砚脸上那“诚恳”的笑容立刻真切了几分,从善如流地接口:“如此,便叨扰先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迈步跨过了门槛,仿佛生怕对方反悔似的。
踏入画铺的瞬间,那股淡淡的松墨香再次扑面而来,而他腰间的玉佩,也再次传来一丝清晰的寒意。
他嘴角噙着笑,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
他目光迅速而隐蔽地扫过室内,墙上挂着一些在暗色中妖异绽放的花卉画作,引人入胜,也令人莫名心悸。
林墨将他引至画案旁唯一一张待客的旧椅坐下,自己则沉默地走到小炉边,拿起一个陶罐默默注水,准备煮茶。动作间透着一种惯有的疏离,仿佛沈砚的存在只是屋子里多了一件不起眼的摆设。
青竹机灵地守在门外,没跟进来。
“先生这画铺,真是别具一格。”沈砚试图打破沉默,笑容可掬地开启话题,“这些绽放的花卉,形态奇绝,笔精墨妙,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不知先生是如何观察得来如此细致的神韵?”
林墨背对着他,拨弄着小炉里的炭火,头也没回,只淡淡回了两个字:“多看。”
沈砚:“……” (内心:好一个“多看”!)
他轻咳一声,再接再厉:“咳,是啊,艺术之道贵在观察。先生想必是遍历名山大川,寻访奇花异草,方能得此灵感吧?”
林墨将水壶坐上小炉,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云安城外,西山居多。”
沈砚:“……” (内心:西山?那光秃秃的山头能有这种妖…奇花?)
他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但迅速调整过来,目光落在画案上几方常用的砚台和墨锭上,又找到了新话题:“先生这些墨锭,色泽黝黑,凝而不胶,一看便是上品。不知是何处购得?想必有独特的配方吧?”
这时,林墨转过了身,手里拿着两个素净的茶杯。他看了一眼沈砚,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墨,就是墨。”他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能画即可。”
沈砚感觉自己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了。这天简直没法聊!他平生应付过多少油滑狡诈的妖物和犯人,都没觉得这么费劲过。这位林画师,简直是冷场界的魁首,一句话就能把天聊死。
他干笑了两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哈哈,先生说的是,器物终是外物,关键还在于执笔之人…”
林墨没接话,只是将一杯刚沏好的茶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茶水清澈,飘着几片最普通的茶叶,热气袅袅。
“寒舍简陋,唯有粗茶。”林墨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无妨无妨,多谢先生。”沈砚连忙端起茶杯,借喝茶掩饰尴尬。茶味确实普通,甚至有些涩口。
两人对坐,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小炉上水沸的微弱咕嘟声,以及画铺内那若有若无的冷香。
沈砚一边喝着没啥味道的茶,一边脑子飞快转动,想着还能扯点什么,眼睛又不自觉地瞟向墙上那幅莹白淡蓝的奇花画作。那花仿佛有种魔力,再次吸引了他的目光,让他心头那点因为尴尬而升起的躁动都平复了些许,腰间的玉佩似乎又隐隐发凉。
林墨静静地坐在对面,垂着眼睫,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尴尬毫无所觉。
就在沈砚觉得这茶喝得快要胃疼,琢磨着是不是该厚着脸皮再夸一遍画或者问问西山到底哪有这种花的时候——
“喵嗷——!”
一声极其响亮、甚至带着点不耐烦意味的猫叫,突兀地从画铺窗外的墙头传来,打破了屋内几乎凝固的寂静。
两人俱是一顿。
沈砚率先反应过来,这声音,是踏雪那家伙!他来得可真是时候!
他立刻顺势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哎呀,扰了先生清静。今日多谢先生款待,沈某不便再多打扰,就此告辞。”
林墨抬眼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沈砚,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大人慢走。”
沈砚再次拱了拱手,几乎是脚步轻快地转身出了画铺门。
青竹见自家大人出来,连忙跟上,小声问:“大人,这就走了?”
“不走还留着过年吗?”沈砚压低声音回了一句。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已然关上的画铺门扉,虽然过程尴尬得能抠出三进院子。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青石板上,与画铺内那股子清冷孤绝的气氛截然不同。沈砚站在街口,长长吁了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冰窖里爬出来。
他正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忽然——
“喵。。。”
沈砚忽然停下脚步,摸了摸肚子,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对青竹说:
“对了青竹,折腾这大半日,倒是有些饿了。你去西街那家有名的糕点铺,买几样招牌点心送去衙门,给同僚们尝尝。”
青竹一听,立刻点头:“是,大人!买什么口味的?绿豆糕?桂花酥?还是…”
“你看着买就好,挑些爽口的。”沈砚摆摆手,语气随意,“快去快回。”
“好嘞!大人您稍等,小的很快回来!”青竹不疑有他,立刻转身小跑着往西街方向去了。
看着青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沈砚脸上的闲适表情稍稍收敛。他转向旁边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淡淡道:“出来吧,人都支走了。”
一声极力压抑却还是漏了音儿的嗤笑,从旁边矮墙头上传来。
沈砚眉梢一挑,慢悠悠地转过头。
只见旁边人家的墙头上,一只通体乌黑、唯有四只爪子雪白的黑猫,正悠闲地趴在那里,一双金色的猫眼眯成了缝,里面满是毫不掩饰的戏谑和看好戏的光芒。它甚至还用一只前爪捂了捂嘴,像是在模仿人类偷笑的动作,姿态极其拟人,也极其。。。欠揍。
“哟,这不是我们沈大人吗?”黑猫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压得低低的少年音调,带着浓浓的调侃,“怎么着?您这张脸,也有不灵光的时候?”
沈砚也不恼,反而抱臂靠在墙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它:“活儿干完了?舌头这么长,是嫌藏书阁的禁制太舒服了?”
踏雪甩了甩尾巴,灵活地跳下墙头,落地时已化为人形,依旧是那副黑衣少年的模样,嘴角咧得老高,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属下可是完美完成任务,亲自把那小黑影押进了司里水牢,一刻都没耽误!回来复命,正好瞧见大人您。。。咳咳,风采依旧啊!”
他围着沈砚转了一圈,啧啧有声:“那画师什么来头?油盐不进啊!连您这‘云安第一俏县丞’的名头都不好使?我隔老远都感觉到那股子冷气了,比司里的冰窖还冻人!”
沈砚白了他一眼,懒得跟他贫嘴,径直朝前走去:“说正事。”
踏雪见说起正事,收敛了几分嬉笑,跟上脚步:“边走边说。不过大人,您这接近计划出师不利啊,下一步打算怎么办?要不…我晚上溜进去探探?”
“不必。”沈砚脚步未停,眼神却微微眯起,回想起画铺中那些诡异又迷人的画,还有林墨那双冷冽却异常敏锐的眼睛,“硬闯只会打草惊蛇,司里对地下妖城的事,有什么说法?”
“正要跟您说呢。上头回了消息,说云安这地下妖城,司里其实早就知道。”
“哦?”沈砚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说是存在有些年头了,”踏雪撇撇嘴,“里面的妖物大多安分守己,平日里也就偷偷吸纳点月华、交换些边角料修炼,几乎从不主动惹事,更别说伤人性命。所以咱们司里一直以来也就是盯着,没怎么搭理,算是。。。嗯,‘默许’其存在。”
沈砚闻言,嗤笑一声:“默许?怕是懒得多管吧。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不出大乱子,谁愿意去那耗子洞里费劲?”
“大人明鉴。”踏雪嘿嘿一笑,“但这次不一样了。这小黑影说的‘广派任务’、‘丰厚奖赏’,上头觉得那地下妖城恐怕是变了天,或者里面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故。这种手段,绝非良善之辈所为。”
他顿了顿,模仿着上司那种威严的口吻:“‘兹事体大,着令沈砚彻查云安地下妖城一事,厘清其内部变故及与失踪案之关联。若查明确有危害人间之行径,或遇顽抗,可视情况…行使清除之权,务必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说完,踏雪自己先缩了缩脖子:“清除之权,好大的杀气。”
沈砚听完,却是直接气笑了,对着京城方向翻了个白眼:“呵,说得真是轻巧。‘彻查’、‘清除’…上下嘴皮一碰,活就派下来了。那鬼地方盘根错节多少年,是那么容易查清楚、清除干净的?他们倒是坐在京城的高堂里喝喝茶、发发令就行了,跑断腿、拼老命的可不是他们。就知道派活,也不多给点人手经费!”
他摇了摇头,叹道:“我就知道这云安城的差事没那么简单。果然,麻烦事儿一件接一件。”
踏雪偷偷笑了笑,赶紧附和:“就是就是!还是大人体恤我们下面跑腿的辛苦!那大人,咱们下一步怎么办?真要去抄那老鼠洞的老窝?”他脸上露出一丝既兴奋又有点怂的表情。
“抄窝?拿什么抄?就咱俩?”沈砚白了他一眼,“先等水牢里那位的‘口供’吧。眼下…”
两人正说着,隐约听见青竹哼着小调回来的脚步声。
踏雪立刻会意,朝沈砚挤挤眼,身形一晃,便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砚则整了整衣袖,脸上恢复那副慵懒从容的模样,迎向提着点心、小跑回来的青竹。
“大人,点心买回来了!都是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青竹献宝似的举起油纸包。
“嗯,回吧。”沈砚点点头,仿佛刚才只是站在原地等了片刻,什么也没发生。
而“忘忧”画铺内,林墨站在那幅莹白淡蓝的奇花画作前,指尖极轻地拂过画纸,眼神幽深冰冷,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面对沈砚时的疏离与刻板。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镇妖司…终于来了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