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琢定了定神,整好衣袍,走到殿外唤宫人打来热水净手,这才放轻脚步,回去看卫怜。
她缩成了一个小鼓包,连脸也埋进被子堆里,只有满头青丝柔柔地散在枕头上。
卫琢怕她闷着自己,伸手轻扯了下,见卫怜紧闭着眼,脸颊憋得通红,脖子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还难受吗?”他柔声问。
卫怜没有回答。看她睡得不安稳,卫琢拿起帕子,仔细为她擦去面颊和脖颈的汗,掖好被角离开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
卫怜胸脯剧烈起伏几下,蓦地睁开眼,手指死死攥紧了被角。
她红着眼睛,猛然跳下床,将挂在屏风上的披帛一把扯下。
——
卫怜病着,卫琢照例把公文都搬了过来,还时常亲手喂药,轻易不肯假手于人。
昏迷了两日的陆宴祈终于醒转,只是双腿伤重,暂且无法动弹。出了这等意外,连素来冷峻的帝王也不禁唏嘘,查明缘由后,特意遣人前去安抚陆氏,并赐下不少奇珍灵药。
陆父还算镇定,倒是陆母哭了好些日,被人搀扶着跪下谢恩,险些一头栽倒。
得知陆宴祈性命无虞的时候,卫怜正抱着小狸花坐在床上。她悬着的心稍安两分,没有再向卫琢提起想去探望的事。
午睡时,狸狸被她松开了,踱着步子走到枕边趴下,小脑袋亲昵地贴着卫怜的鬓发。
卫琢与狸狸对视了片刻,不知怎的,竟从那毛乎乎的脸上瞥见一抹安逸,甚至……还有两分得意?
他凑近些,想仔细看看妹妹,几根猫毛便飘到了他的鼻尖。
看在这猫是妹妹亲自带回来的份上,卫琢含着抹温和笑意,伸手想要把狸狸提下来。谁知狸狸脖子一缩,灵活窜到床榻另一侧,再次紧挨着卫怜卧下了。
……他只得收回手。
卫怜逐渐病愈,精神却一直不大好,连话都比从前说得少。
卫琢本非优柔寡断之人,此事既成定局,便只能倾力去哄妹妹开心。
为此他亲手给狸狸设计了猫窝,又命工匠做出来。可狸狸只嗅了嗅,扭身就往地砖上一趴,拿那双竖瞳瞅着他。
卫琢见状,在心中冷笑一声,越发觉得这猫不识好歹,碍眼得很。
又过了几日,卫怜和他说,想随卫姹一道出宫游玩。卫琢一怔,疏秀的长眉微微敛起:“……八妹?”
卫怜面色自若地点点头:“上回八妹妹同我提起纳凉宴,我想去散散心。”
“可要我陪?”他问道。
她语气一如往常,眨了眨眼:“皇兄去忙吧,不然八妹妹又该不自在了。”
卫姹不太和卫琢说话,或者说,兄妹里除了卫琮,她几乎谁都不爱搭理。
卫琢闻言有些无奈,毕竟卫姹从前总欺负她。怎的长大之后,卫怜反倒跟个没事人似的,竟还随着卫姹出去玩,半点儿也不记仇。
不过比起去探视陆宴祈,区区纳凉宴,倒也不算什么了。
梳妆的时候,犹春备好了浅粉裙衫。卫怜默默盯了一会儿,自行择出套榴红衣裙。
她极少穿这般明艳的颜色,裙摆随着步履荡开圈圈涟漪,显得身姿玲珑而纤细。垂珠髻下,是一张妙丽面庞,朱唇恰似窗外当季的枫叶,红得盈盈欲滴。
卫姹见到卫怜,愣了愣,脱口道:“这才像个公主的样子,从前简直跟要出家了似的。”
卫怜心上压着事,顾不上羞赧,跟着卫姹去赴宴。
时值夏秋之交,纳凉宴环湖而设。回廊内侧列着长案软垫,蜿蜒伸入湖心的亭台。荷花将谢而秋桂初发,旖旎的淡香随着淙淙流水,氤氲散开。
卫怜跪坐到软垫上,数道目光便频频投来。卫姹见状,在一旁凉凉道:“皇姐可瞧见对面亭中那姜公子么?素日说什么一心向道……不沾半分女色……这会儿倒连眼珠子都粘住了。”
卫怜抬眸匆匆瞥去,见那人生得肥头大耳,胖若小山,吓得连忙收回眼。
“不沾女子……”被这样的人死死盯着,卫怜也不由苦恼了起来:“当真是向道的缘故么?”
卫姹杵着下巴笑,和她没说两句,就被两名贵女邀去饮酒,留卫怜独自坐着。
不多时,沉重脚步声渐近,男子带着笑的声音响起:“在下乃中书令之子姜沛,公主可还记得?不如让在下陪公主同游此宴,岂不快哉。”
卫怜见是他,心中满是不愿,只疏离道:“此处有人了。”
“八公主吗?我见她方才出去了……”他眼瞧便要坐下。
卫怜余光忽在廊外瞥见一人,仿佛见了救星似的立即起身:“我去找我朋友……”话未说完,便快步而出。
另一侧,贺之章刚来,就看见一道娇小身影急匆匆走到跟前,还差点绊倒。他本无要扶的意思,等认出是卫怜,不由愣住了,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好一会儿。
卫怜嘴唇动了动,贺之章没说什么,陪她往远些的席位走去。半道见姜公子还站在那儿,他轻啧一声:“……挡着光了。”
“你!”姜公子恼怒至极,一甩袖子:“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
“他好像是中书令大人的长子……”卫怜小声提醒贺之章。
贺之章打小就是横着走,这种骑射双废的人向来是瞧不上。他坐下后示意侍者倒酒,目光在她脸颊上停了停:“公主怎么在这儿?”
卫怜只说是随卫姹来玩,接着便问:“你去看过陆哥哥吗?”
贺之章所说与卫琢一样。只是他想到了什么,黑玉似的眸微微沉下:“前些日听说,公主不肯见他……是想退婚?”
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大抵是不了了之了。可贺之章话中隐约带着怪责与不解,让卫怜不知如何解释。
贺之章看她眼睫轻轻颤动,不禁想起了那场春雨。他在雨幕里调侃,说公主未必配得上陆家,却不想半年过了,局面竟成了这样……
他正出神,忽听卫怜问道:“可以带我去看看陆哥哥吗?”
闻言,他面色稍稍缓和,但也没答应:“你最好还是过段日子再去。”
陆宴祈伤得不轻,根本不愿见人。此刻带卫怜过去,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另一重折磨。
卫怜其实也猜了个七八分,脸上难掩失落,好一会儿才问他:“贺姐姐是已经回长安去了吗?”
“阿姐婚期就定在重阳之后,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贺之章道。
自雪雁那事,父亲的身子越发不好,婚期匆忙定下,也有此原因。阿姐有了归宿,姑姑便开始教导他要学着收敛,毕竟往后贺家的担子终归也在他肩上。
所以雍州那一趟的功劳,贺之章也没讨赏。陛下倒难得笑了笑,让他想好了再来提。他原是属意那把姜国进奉的长剑,却又不想惹姑姑不悦,还是做了罢。
时有落花风起,卷着几片早开的桂子,颤巍巍往案上落。
馥郁花香熏得贺之章鼻尖一阵发痒,他侧过脸打了个喷嚏,回身便见卫怜愁容满面,正心不在焉地抬手拿起杯子。
“公主拿错了!”他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卫怜已经啜了一口。酒酿的辛辣忽地炸开,她毫无防备,被呛得掩唇咳起来。
贺之章当真纳闷:“这酒有这么辣吗?”他嘴上有几分嫌弃,可还是伸手为她拍打顺气。
卫怜好不容易止住咳,再反应过来拿错了杯子,顿时面颊通红,忙向他道歉。
白玉杯口边缘,却就此留下了一抹口脂印。色泽酡红,还沾着潋滟水光,宛若一片将绽未绽的花瓣。
贺之章本不觉得是大事,然而瞧见这唇印烙在自己用过的杯子上,不知怎的,方才拍过她背的手掌也微微发烫,刻意不再去看那双鲜润的唇。
“小事罢了。”贺之章转开眼,吩咐侍者另换两盏茶具来。
卫怜望着他转头与侍者说话,紧接着,又瞧见他耳朵尖几乎红透了……
她也不敢再去看那唇印,可方才沾过酒水的唇瓣,却愈发烫得厉害。
——
卫姹玩乐归玩乐,倒也没忘了卫怜这个姐姐。回去时发现她与贺之章坐在一处,顿时又不高兴了。
这二人不对付,卫怜夹在中间也是难受,索性起身离席。
她身上沾的酒气夜风都吹不散,一回寝宫便去浴房沐浴。
卫琢来的时候,听闻卫怜仍在耳房里洗头发。还不到晚膳时辰,殿中宫人寥寥,他坐下后,门内哗啦啦的水声隐约可闻。
不多时,门终于打开。
卫怜披着微湿的发,轻薄衣衫难掩身姿玲珑,鞋袜也没穿,莹白脚趾还透着层粉。
她没有想到皇兄会在外面,这回还不等卫琢说她,连忙又缩回屏风后:“犹春,你去把我的鞋袜拿来。”
卫琢耳尖,纵使卫怜压低了嗓音,仍是隐约听见了。
——
十四岁那年,卫琢跟随太傅去云州研学,三个月没能见着妹妹。
卫怜得知他回来,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赤足就跑出来迎接他。
她从小身子就弱,犹春那时候也没来,侍药太监偶而也会进殿煎药、试药,这事卫琢是知道的。
那天,妹妹悄悄攥紧他的衣角,紧张地告诉他,那个太监说要用药给她擦身子,还总想碰她的手、摸她的脸。
他的妹妹只是性子内敛柔善,心里却明白得很。
半个月后,侍药太监被人发现溺死在井里。旁人猜测,多半是深夜醉酒,失足掉了下去。
……这是卫琢第一次杀人,妹妹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
他觉得这样很好。
深宫岁月长,往后的数年里,两人如同相拥着坐在一叶飘摇的小舟上,伴随海浪不断沉浮。
经年累月,那条边界便不知不觉变得模糊。
他一次次试着压下心念,却又一次次逾越。
直至海水漫过边界,也漫过他。
——
卫怜在屏风后,慢慢将鞋袜、外衫一一穿好了,定了定神,才走出去。
见卫琢已经取了巾帕在手里,又要来替她擦拭湿发,卫怜没有直接推拒他,而是扭头轻唤犹春:“犹春……我头发还湿着。”
犹春脚步微顿,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应声上前。然而不等她走近,卫琢已温声道:“无妨,你且下去忙吧。”
卫怜眼见犹春垂头退下了,只得自行坐到窗边小榻上。乌亮的湿发仍一缕缕黏着颈侧,有些微凉的痒意。
她草草擦了两下,便听见卫琢缓步靠近,心头猛地一颤,如同有面小鼓在被人敲动。
但卫琢并未挨着她落座,只在她膝前缓缓蹲下身。
“小妹。”他疑惑地抬眸,好看的眉轻轻一敛:“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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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仙郎何处入帘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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