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尊邺这晚梦见了德妃。
一池清冷的浮萍碧绿而明净,燕雀湖畔,一个轻曼的身影孑然而立,悠然吟着曹植的浮萍:行云有返期,君恩傥中还。
梦中的德妃穿着一身银蓝色的水仙裾衣,尚未到及冠的年龄,只把长发松散地挽在脑后,素净又风雅,这是他初次进宫面圣时的穿着。
武尊邺一直以来对赵家宠幸有加,下朝之后总是邀赵丞相在水榭里弈棋,赵丞相的棋下得好,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殊不知她弟弟赵解语的棋艺更为精湛。一次,武尊邺特意设了一局棋,想要为难为难赵卿,并只给了她三天时间,若是她输了,就要卸她的官职。
这本是君臣之间的玩笑话,可赵丞相却早有将赵家男儿送入宫中的想法,于是便将皇帝的棋局带回了府邸,赵丞相当晚就让闺中的两个弟弟各自作答。赵家的次子赵解语自幼灵秀聪慧,很快就破了武尊邺的难题,小幺赵解忧年纪尚小,才只十四岁,却也不逊色于赵解语,也在第二天破了棋局。
长姐但笑不语,只是赏给赵解语一身新做的衣服,要他穿上,然后好好打扮一番,翌日随她入宫。
赵解语已经十六岁,姐姐心里想什么,他自然明白。就算他不入宫,姐姐也会把他嫁给公主,或是许配给同门,姐姐在朝中能呼风唤雨,自然引来不少阿谀奉承之辈,早在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有媒人来赵府打探消息。赵解语早早地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却在这天来临之际,依旧慌乱苦闷。
他无心盛装打扮,于是故意和姐姐作对,偏偏散着头发,只系一根青色的缎带,脱下了手上的镯子,索性连姐姐准备的锦缎也不穿,就穿了一件银蓝色的旧衣服。
一路上,姐姐不断和赵解语说陛下是一位明君,她称赞陛下慧眼识人,是武周国之幸。陛下不仅才能过人,待人还十分和善,古来圣贤亦不过如此。哪知赵解语心底很不服气,他认为这都是姐姐的夸大之词,毕竟姐姐一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颠倒黑白更是常有的事。
武尊邺从见到赵解语的第一眼起,就看出他并不想进宫。赵解语被安排在水榭和武尊邺下棋,他偷偷地打量着这个姐姐口中的明君,堂堂武周的国主,竟真的如姐姐所说,面容可掬,笑如春风。
武尊邺没有穿朝服,只穿着一身湘绣的云海纹袍子,风仪翩翩,与赵解语想象中威严不可侵犯的帝王形象有些许出入,他的双眉黑而浓,墨玉般的眼眸既清亮又锐利。
“赵卿有八斗之才,若论棋艺,却远不及你啊。”武尊邺气定神闲地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赵解语默默看着被摆放得密密麻麻的棋局,不由得暗惊,竟然又是一盘和局!这已经是第十三盘棋了,每一次都是和局。
赵解语心思玲珑,顿时猜到武尊邺一直在让着自己。他不解地看向笑意吟吟的武尊邺,此时晚云渐收,天淡琉璃,浅浅的夕阳落在棋盘上,好似倾翻金粉,赵解语不由得一笑。
“陛下故意让我。”
“你若不说破,咱们还能再下一晚上呢。”武尊邺露出一个苦笑,他知道赵丞相想送弟弟入宫为妃,也看得出来赵解语并不想进宫,只不过陪他下几局棋,过个瘾罢了。
“长姐说,身为男子,不需要学太多,棋下得再好,将来也是要嫁人的。”
“你姐姐真这么说?”
“嗯。”赵解语捏起一枚白子,怜爱地在掌中擦拭,他诚实道,“可我却不这样认为。陛下,您说......棋子有声音吗?一生受人摆布的棋,它会不会为自己哭泣呢?”
“那你可曾听见棋子哭的声音?”
赵解语怔住,茫然地摇了摇头。武尊邺一笑,看了一眼天边渐渐铺张蔓延的暮色,道:“既然不想留下,就趁着天黑之前回去吧。”
赵解语本应起身跪送,却不知怎的,心头忽然一热,身体竟不受控制地扑上去捉住了武尊邺的衣袖,他亦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凝视着同样震惊的武尊邺。
“我......我不回去。”
武尊邺默默地打量着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郎,他莹白如玉的脸浮起淡淡的红晕,素淡的衣着反而愈加衬托出他清丽的容颜,这枚白玉般的棋子,终于为自己鸣不平了。
“贺兰皇后体弱,朕要去为他煎药。你若不愿回去,就在太极宫住一晚吧。”武尊邺轻轻拍了拍赵解语的手,接着摆驾去了宸宫。
赵解语独自在太极宫睡了一夜,与其说睡,不如说是在床上坐了一整晚。武尊邺果真去了宸宫,彻夜未归。赵解语抱着双腿坐在御榻上想了很久,他一闭上眼睛,脑中便浮现起武尊邺的一颦一笑,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直到天边鱼肚泛白,他才顿时醒悟过来。
武尊邺是在寻求他的意见,他尊重他的选择。
这之后,赵解语成了第一个尚未合宫就得到册封的妃嫔。除此之外,武尊邺从不强迫赵解语,他若不肯点头,武尊邺便坚决不碰他分毫。反正那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头衔。一国之君竟然不能随心所欲地宠幸自己的后妃,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不光武尊邺看不透德妃,事实上赵解语也从未透彻了解过他的夫君。他总认为嫁给谁都是一样的,可武尊邺不同于别的王孙贵族,他善待每一位妃嫔,对贺兰皇后更是情深似海,一个在沙场上豪气干云的帝王,却为了贺兰昭昭苦读医书,甚至听信民间的偏方,将自己的龙袍压在皇后枕头底下,为他辟邪。
他也会嘉奖自己的臣子,将家世贫寒的韩氏册为肃嫔,韩氏深居简出不善交际,武尊邺也没有因此遗忘他,虽说不常在云光殿留宿,但该有的赏赐还是一件不落。因此少有恩宠的韩氏也陆续诞下了八公主,九公主。
合宫是赵解语自己的决定,那天正下着雨,武尊邺留在披香殿小憩,两人正在内殿弈棋,届时夜雨打在窗外的芭蕉上,十分悦耳动听。香炉里正焚着二苏旧局,袅袅的香雾充斥在整个大殿里,一片温暖馨香。
武尊邺输了三盘棋,赵解语将棋子放回了壶里,再次点破他的心思:“臣还以为是自己的棋艺精进了,原来是陛下记挂着皇后,心不在焉。”
武尊邺没有否认,他皱着眉起身,唤来侍女为自己更衣,扭头朝赵解语道:“今夜的雨越发大了,皇后畏寒,朕得亲自过去一趟,嘱咐他多添衣裳。”
赵解语捧着腰带亲自为武尊邺系上,原本平静的心境似乎也被雨珠打乱了,他的手也很凉,可武尊邺却一心只想着贺兰昭昭,一如当初将他一个人丢在太极宫。
“陛下在皇后面前,也会想起别人吗?”赵解语心底清楚,他不该说这话,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赵解语的双手不甘心似的停留在武尊邺的衣襟处,他壮着胆子抬起头,在武尊邺眼里寻求着答案。
武尊邺只当他在说笑,并不放在心上,他笑着反问:“你在意么?”
赵解语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把话题转开:“臣听闻陛下与楚贵君在宫外有一段轶事,起初是因打擂相识,偶然结下了露水之缘,仅仅是一眼之缘,就能让陛下念念不忘,臣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如今陛下在臣面前毫不掩饰对皇后的关心,显得其余的人和事都是多余,既然如此,又何必册封?”
“你是不是想说,朕对楚贵君是见色起意,对皇后更是逢场作戏?”武尊邺托起赵解语的下巴,浅笑道,“你很少和朕说这么多话,这是头一次。在回答你之前,你先回答朕,你是愿意留在披香殿,还是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若你去意已决,朕不会束缚你。”
“您又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是么?”一滴眼泪不知不觉地从眼角滑落,赵解语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在吃武尊邺的醋,原本以为自己没那么喜欢他,却在他提起旁人时,感觉到了疼痛。原来......他没那么向往自由。
赵解语任性了一次,他扑进武尊邺的怀里,用眼泪哀求他留下。雨越下越大,暮春的寒意摧残着初开的杜鹃,一个个待放的花苞七零八落地散乱在花园里。
武尊邺为赵解语破例了一次,他重新脱下了外袍,留在了披香殿里。殿内彻夜通明,外面的雨声掩盖过了内殿的旖旎,偶尔向外泄露几段细碎的低吟,正是梨花沉醉,欲拒还迎。
翌日,赵解语从睡梦中醒来时,发觉枕边早已冷寂,武尊邺走的很早,宫女服侍他沐浴梳洗,说陛下天还未亮时就摆驾去了宸宫。赵解语并不感到失落,他只是将头发拢到胸前,对着镜子欣赏武尊邺留在他身上的痕迹,回想起昨夜的放纵贪欢,他微微扬起了嘴角。恐怕,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拦武尊邺去见贺兰皇后的脚步。
此后,赵解语的恩宠只多不少,短短两年便先后诞下六皇子和七公主。
寒天日出晚,韩淑人睁眼时天还没亮,他提心吊胆地看了眼身边,见武尊邺仍是安安稳稳地睡在身侧,他才松了口气。
韩淑人小心翼翼地下床梳洗,特意让桃叶为自己选了一件压在箱底很久的檀香色长袍,这袍子虽是几年前做的旧款式,但因保存得当,仍然看着崭新。
武尊邺悄悄睁开眼缝,好整以暇地看着韩淑人悉心忙活的样子,其实他早就醒了,只是不想打扰韩淑人的清梦,想让他多睡儿。只见韩淑人对着桃叶打手势,让她把头发梳理整齐,然后简单编成辫子,刻意做得松散随意,颇有几分模仿贺兰昭昭的意味。
贺兰皇后素来体弱多病,御医嘱咐皇后多卧床修养,这才养成了垂发的习惯。肃嫔大抵对此有些误会,以为武尊邺喜欢的是贺兰皇后身上那股子慵懒的仪态,为博武尊邺欢心,他便尽力模仿皇后,但求他能在云光殿多留片刻。
韩淑人并不知晓,其实他模仿得一点也不像,或者说,贺兰皇后永远无可取代。
在武尊邺眼中,肃嫔穿上这身檀色长袍,却是别有一番风致。韩淑人虽不是倾国之色,亦是清秀可人,他便是他自己,无须模仿任何人。
韩淑人对着铜镜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自己的眉毛,不曾察觉武尊邺已经下床走到了他身后,他笑道:“还是穿橘色更适合你,柿子红也不错,让桃叶去库里挑些新缎子吧。”
“陛下怎么起来了?”韩淑人顿时有些惶恐,他还没画好眉呢!
“再不起来,难道任你折腾到日上三竿?”武尊邺顺走了韩淑人手里的眉笔,丢到了桌上,接着拉起他往殿里走去,笑道,“这样就很好看,不必画了。”
“外头的风雪大,陛下还是坐会儿再走吧?”
“朕几时说要走?淑人不留朕用早膳么?”
“臣不是这个意思!”韩淑人又惊又喜,不自觉露出了笑容,看得武尊邺一怔,原来肃嫔不是不爱笑,只是很少透露自己的**,想不到他竟然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
武尊邺留在云光殿用了早膳,又陪韩淑人赏了会儿雪,天晴之后才摆驾去了披香殿。
不知德妃此刻在披香殿里做什么?这半年来没人陪他下棋,一定无聊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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