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帐下香雾缭绕,贺兰昭昭朦胧醒来,见淡淡日光如碎金般洒落床前,炭火将香气熏得暖热,整个宸宫都宛如浸在香□□中,洁净而温暖。他迟缓地挪下床,举目顾盼,却只见殿中摆置的屏风上,千山万壑之中像有无数只飞蛾翻飞抖动,宫殿的四面墙瓦顿时成了灰白色,窗外的天又扬起了大雪,恰似雕花香炉中的片片香灰,散尽了余温。
观音珠的声音沉稳地从殿外传来,由远及近:“凤君,您怎么光着脚就下床了!”
观音珠好不容易将贺兰昭昭哄回床上,接着赶忙替他套上毛毡云鞋,关切道:“奴婢知道凤君担心什么,您就放宽心吧,陛下又不是孩子,他会照顾好自己的。”
“尊皇......好些了吗?”贺兰昭昭目光呆滞地凝望着被挪到窗上的蝶恋花,昨夜的情景一幕幕地重新灌回他的脑海,心底像被针扎似的阵阵刺痛。
“陛下的确生气了,却也从来不过夜,奴婢今早服侍陛下更衣,见他眉眼松弛并无异样,想是已经翻篇了。”观音珠捧来一杯热茶,递到贺兰昭昭面前,笑道,“奴婢还从云雀儿嘴里打听到,尊皇决定举办一次宫宴,好好为您庆祝生辰。不过......”
“不过什么?”贺兰昭昭顿时紧张起来,观音珠见他皱眉,一时有些犹豫,贺兰昭昭叹了口气,无奈道,“说吧......”
“此事只是谣传,不一定是真的,凤君听了可别往心里去。”观音珠顿了顿,道,“早间,德妃宫里的华摇来送还前些日子借去的佛经,顺口说了几句。今儿朝中递了奏疏,说颍州爆发了一次民乱,其中似乎有些隐情,陛下听完之后很不高兴,毕竟才刚攻下平川,国库和军队都需要休养整顿,一时间抽不出手来。”
贺兰昭昭屏息道:“尊皇气的不是颍州将乱,而是平川一战,大将军承泽不幸殉国,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如此下去,尊皇恐怕又要出远门了。”
“多早晚是个头儿啊?都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先帝在位时,武周国就已经闻名九州,陛下当时还是太子,从阴山还朝之后就任职卫国将军,硬生生打下了十四州,其中艰辛,凤君最清楚了。”观音珠感慨着昔年旧事,又道,“陛下常常一离京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本以为天下安定了,陛下也就安稳了,可谁知如今颍州闹了这一出......”
贺兰昭昭淡淡地听着,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聚少离多的日子。武尊邺只要不在京城,就会每月寄来一封家书,多年来保留的习惯一直到现在也没改。每次凯旋回宫,武尊邺都会率先去宸宫见贺兰昭昭,每一次他都会为武尊邺卸甲,两人坐在烛台边叙旧,不觉长夜寂寞。
如今孩子们渐渐大了,贺兰昭昭也一年比一年力不从心,尽管观音珠再三叫他不要放在心上,但贺兰昭昭还是没由来地觉得气闷心慌。
贺兰占云偏偏赶在这时候奏请入朝贺寿,又如何能不说一句居心叵测?贺兰昭昭似乎预见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可他什么也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次次地驳回贺兰占云的上疏。
“华摇为什么突然来还经书?”
“这......凤君不是比奴婢更清楚么?”观音珠浅浅笑道,“佛经就是借口,德妃是想从您这儿打听陛下的消息,如今陛下回来了,自然就用不上经书了。”
“德妃向来处事妥帖,就算是借口,也不会揭穿得这么快。”贺兰昭昭揉了揉眉心,神经的疼痛暂且得到了一丝舒缓,他的语气柔婉且关切,“观音珠,你代我去披香殿问候一声吧,无事便罢,若有事......要第一个来禀报我。”
观音珠心思慧敏,并未立即前去披香殿,而是屏退了内殿伺候的几个侍女,待四下无人,只剩下她和贺兰昭昭时,观音珠才终于吐露忧虑。
“凤君,奴婢觉得德妃是有意为之。”
贺兰昭昭却只是波澜不惊地皱了皱眉头,轻声道:“我知道。”
观音珠又道:“德妃久居深宫,一向无心政事,怎么朝堂上的流言蜚语会传到披香殿里?若不是赵丞相透露,华摇区区一个宫女,怎敢说这杀头的话?”
贺兰昭昭沉默良久,终是叹息一声,哀道:“此事怪不到德妃身上,是我的妹妹太过放肆......”
观音珠闻言大惊失色,她顿时怔住,呼吸如冰冻般凝结,观音珠睁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贺兰昭昭,动了动嘴唇,道:“凤君言下之意......是王女撺掇了颍州?”
“贺兰部的悲剧若是重演,我又该何去何从呢......”贺兰昭昭忽然凄凄一笑,双唇苍白得可怜,“观音珠,一个人顽疾缠身或许也算是一种幸运。我可以不必亲眼看着大厦倾倒,如此而去,一生干净。”
“凤君!奴婢求您......不要说这话。”观音珠忽然跪在贺兰昭昭腿前,不由得泪洒满襟,眼见得贺兰皇后的容颜一日比一日憔悴,正像是支撑着整个贺兰部的巨树在日渐枯萎,而巨树盘根错节的复杂根系,却还在争先恐后地争夺养分。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严冬的雪停了又下,下了复停,朦胧的烟霭凝结在燕雀湖上方,如碧玉生烟,秀而且艳。
这日,楚凌霄在殿中闲坐,见殿外的一片松柏一夜之间结了成千上万片晶莹剔透的雾凇,甚为美丽,于是忽然兴起,唤婢女在燕雀湖里撑起一片小舟,载着他游湖赏雪。
燕雀湖本是武尊邺特意为贺兰昭昭开凿的行宫内湖,从千里之外的阴山引暗河水源而来,每年秋天,都会有成群的候鸟从北方迁徙而来,内湖因此得名燕雀湖。
楚凌霄穿了一身若草色的儒衣,外披灰色蓑衣,头戴帷帽,帷帘也是若草色,收敛在帘后的绝色容颜,时不时地被风透露着风情,娇艳至极。天地万物皆被白色,青碧色的水,暖玉色的烟,缠绵地交织在一起,小舟宛如织机上的一枚梭子,划开了白嫩的丝绸,缓缓荡在水中。
楚凌霄的萧吹得极好,只是入宫为妃之后便很少再吹起,如今难得有兴致,楚凌霄便将自己心爱的箫带上了船。楚凌霄吹得最好的,是一曲平沙落雁,据说在他年幼出游时,曾偶遇过一位女侠,记忆中的女侠一身红衣,穿戴红色纱帘帷帽,手执青蛇长剑,仙风翩翩,不染凡尘。
女侠的姓名早已模糊,楚凌霄只隐约记得,她身世坎坷,也曾寒窗苦读十数年,一朝高中探花前程似锦,后来,女侠厌倦了宦海沉浮,从此归隐山林,做了游侠。那女侠倒是颇为喜欢楚凌霄,虽是萍水之缘,女侠却将自己的得意之作送给了还只是个孩童的楚凌霄,那首委婉动听却又不失恢宏的曲子,便叫平沙落雁。
那个潇洒自在的红影,只是短暂地出现在了楚凌霄的生命中,却如同利剑割出的一道痕迹,竟没有再愈合过。它时时在楚凌霄心头作痛,挠动着他内心深处的愿景,他喜欢箫,喜欢大雁,憧憬天高海阔,无忧无虑。
小舟里燃着炭,暖暖的地熏着每个人,楚凌霄行舟湖上,箫声滑过平静的湖面,四散入寂静的琼山玉树中。小舟儿悠悠地荡着,连枝撑着竹篙,见前方烟霭渐渐散开,逐渐露出一角青色的飞檐。
连枝笑道:“主子,前面就是大皇子住的天镜阁了。”
曲罢,楚凌霄抬眸望去,水榭楼阁的轮廓逐渐清晰。天镜阁的侍女亦撑船而来,隔着粼粼的湖水朝这边打了个招呼。
“也好,有些日子没见那孩子了。连枝,靠岸吧。”
天镜阁侍女身穿烟色衣裙,一水排开,欠身行礼,齐声道,恭迎贵君殿下。
众侍女如团花锦簇,密密匝匝的颜色里,一片天水碧的衣袖流云般缓缓飘向楚凌霄,原来是个身着碧衫的少年,正赶来向楚凌霄行礼。
“贵君长乐,儿臣见礼。”屈身行礼的少年长发如墨,鬓如刀裁,天水碧是不常见的颜色,青中泛蓝,宛如晨光下初初绽放的青莲,冷清而疏离。大皇子恒绰,乃贺兰皇后嫡出,武尊邺极其珍视这个长子,恒绰性子温吞,喜好静僻,武尊邺便在燕雀湖中建造了这所天镜阁,无论是谁出入天镜阁,都必须撑船靠近。
楚凌霄忙上前将恒绰扶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而笑开,道:“殿下长高了,越发长得像贺兰皇后了。”
“贵君容颜如昨,倒是不曾变过半点。”恒绰知道楚凌霄只是寒暄,他浑身上下只有眼睛生得像贺兰昭昭,其余地方更多的还是随了武尊邺,恒绰微微笑道,“君父近来可好?儿臣听说,平川大捷,君父内心十分高兴,正巧凤亲生辰将至,君父下令举办宫宴,一起庆祝。”
楚凌霄浅笑点头:“宫宴果然热闹非凡,连天镜阁这样安静的地方也听到了消息。是啊,尊皇最疼的就是你凤亲,早早地就命人去安排了。殿下可有准备什么礼物献给凤亲?”
刚刚过了十岁生辰的恒绰,尚是一脸稚气,他抬头瞥见楚凌霄的娇颜玉容,不由得心被惊艳住,脸上羞赧地蹭起两片粉霞。他是君父最宠爱的贵妃,有着令人倾羡的容貌,无人能及的专宠,开得再美的花,都在他面前失去颜色。
“儿臣为凤亲手抄了经书,打算亲自呈上。”
“殿下的字写得越发娟秀了,”楚凌霄掩唇而笑,黛眉似蹙非蹙,别有一番动人风情,“不像我宫里那几个顽劣的,一个比一个调皮,总也静不下心。那字写得比悬崖还崎岖。”
“弟妹们尚小,自然爱玩闹。贵君从不拿大人架子,总和孩子们玩在一处,亦师亦友才好。”
楚凌霄这次才真的皱了眉,他忽然一把掐住了恒绰的脸,不解道:“恒绰,你才十岁!怎么就像个小老头似的?和你说话可累死我了,就像被人拿捆仙索绑得死死的。我呀,专程给你带了礼物。连枝,快端上来。”
恒绰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地,看着大宫女连枝将一只墨色的锦盒呈了上来,打开,里面竟是一对青色的荔枝。说玉不是玉,其色灰白浑浊,丝毫没有玉的通透,可雕工却着实精细,荔枝的纹理栩栩如生。
“恒绰,你知道这是怎么玩儿的么?”
恒绰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楚凌霄便得意一笑,命人沏茶来,接着将荔枝摆在茶桌上,将滚烫的茶水浇在荔枝上,只见那荔枝瞬间被“烫”成了红色,宛如一对真荔枝。过了没多久,热气散尽之后,荔枝又恢复了原来灰白的颜色。恒绰越发不解,他不明白这荔枝到底有什么用处,但看楚凌霄倒是玩得尽兴,也许这荔枝唯一的用处就是博贵妃一笑了吧?
“你不喜欢吗?”
“儿臣......很喜欢。”恒绰眼神飘忽,显然是在说谎。
“既然殿下喜欢,昭阳殿里还有很多呢!有蝴蝶,有西瓜,还有桃儿呢,你想要什么都有,不如改日到昭阳殿去坐坐?”楚凌霄一面说一面拉着恒绰四处逛,“恒绰,我们一起放风筝好不好?咱们俩坐在船上,借着北风,把风筝放得高高的。”
楚凌霄捏了捏恒绰的鼻子,笑道:“你一皱眉呀,就跟你君父一模一样。”
“儿臣也不想总是皱眉,可就是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儿臣若能像贵君这般豁达就好了......弟妹们都喜欢围着贵君。”
“傻瓜,皇子过了十五岁就要指婚,连公主也要成家立业,他们在我身边能待多久?终究是要离开的。既然如此,自然是要尽我所有去陪伴了。”楚凌霄扭头朝恒绰一笑,道,“可是恒绰,你不一样,你是贺兰皇后唯一的孩子,尊皇自然也舍不得你离京。你应该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
“儿臣有一事不明。”恒绰犹豫了一下,“贵君说起孩子离巢,为何脸上没有一丝伤感之色?”
楚凌霄回答得极快,且斩钉截铁:“因为他们离开之后,我就能自由地和尊皇去任何地方了。”
恒绰似解非解,最终只能会心一笑。楚贵君心中装着天地,似乎他毕生所求便是自由二字,可他想要的自由,却总是默认包括君父......
他不想做一只南飞的孤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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