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段历史,容璟当然清楚。陆景入帝都,扶持了出身李氏宗室的李晏,位登兵马大将军,掌天下兵权。自那以后,曾经意气风发、为民拔剑的大将军开始慢慢变了。
最初,他只是不肯放权,名为大将军,实则以兵权干涉朝堂。
梁室动乱,地方世家的势力有所削减,但根基到底还在,大梁刚从内乱战火中恢复过来,就又被拖进朝堂派系斗争的深渊里去。
军功新贵,北地门阀,江南士族,地方官吏、李氏宗室……
李晏慢慢地说着,唇角含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入帝都之后,谢映助陆景在各方势力间周旋,免不了和谢家有所龃龉。陆景对他渐生疑窦,却也不疏远他,而是逼着谢映做些什么事以示对他的忠诚。”
“而这一次,他令谢映入江淮,杀了宋迟。”
宋迟是陆景的旧部,随他南征北战,只是后来,陆景剑履上殿,在朝堂玩弄权术;宋迟继续领兵剿匪作战,替他镇守地方。随着宋迟声名渐起,陆景也开始忌惮于他。
容璟已经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脉络。
史书上没有记载过谢映其人与陆景、与宋迟有何关系。
然实际上,谢映以谢微之名与陆景相交,又向皇帝投诚,在他身负密令潜入军中去杀宋迟时,已经是三面的身份了,虚虚实实,倒让皇帝坐收了渔翁之利。
手中如微凉的丝缎滑过,却是李晏已经起了身,往寝殿主殿走去了。
容璟仍有不解,连忙起身跟了过去,虚心请教道:“陛下,陆景以均田天下招揽于谢映,而您呢?”
他是后世之人,知道前事因果,但谢映身在局中,为何独独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
是的,最难——李晏出身于宗室,放在先帝承佑年间本是无缘于皇位的。
他能被看中扶持上高位,权因他的出身,母亲地位微寒,父亲出家云游不知所踪,自己又无嫡亲的叔伯兄弟帮扶。
当时的洛西郡王府籍籍无名,偌大府院只有少年的他孑然一身。
先帝在世有意打压藩王,本朝宗室不得干涉地方政务,也只是衣食不愁而已。说白了他也只是和皇室沾了血缘的花木,一眼可望到头的枯荣轮回,放在陈旧的时光里暗淡化尘。
如淡水般无甚波澜的一生,在岁月里彰显天子的仁厚天恩,泽披万民。
在陆景踏马领兵进帝都的那一刻,这个在勋贵和权臣的较量下被推举出来的天子,仅仅是有了个李姓罢了,无亲兵,无势力,在旁人眼中只是个高位傀儡,风波中的弃子。
早晚是要被舍弃的,为何谢映还要选择投诚于他。
天光昏暗了下去,宫人早早地掌了灯,李晏的眉目映在灯下,秾艳被灯光洗得流光朦胧,是说不出的风流蕴藉,他倚在榻上,有些疲惫地阖了目。
容璟站在他身前,见他忽而睁眼,眸光融进了狡黠的笑意:“崽崽,你亲政几年了?”
容璟撩袍,在他对面的胡椅坐下,也不欲掩盖,“两年了。”
他知道自己的帝位来得顺畅,论攻心诡道,自己在这心机颇深的皇帝面前不够看的:“父亲退位前,给我留下了足够充实的仓稟,堪用的军队,还有三位辅政大臣。”
“真好,”李晏叹了口气,“前人汲汲营营,不就为后来天下太平些么?”
他很聪明地从来没有过问容璟后世之事,于情于理,知道后世之人神魂到此,很难抵御得了窥测未来的诱惑,但他好似过往筹谋太过疲倦,对前景也兴致缺缺。
这是他第一次叹息着说真好。
容璟看着他黑白分明的沉静眼睛。
在那彻透如春潭水的眼眸中,他久违地感到了一丝歉意。
——他不姓李,不是这个人的后代,而梁国后来也在青史的尘埃里分崩离析。
天子年寿有尽,天下兴亡有时。
还没等那份歉疚发酵加深,耳畔传来了李晏的轻笑:“朕别无所长,唯独懂些算计人心的把戏。这用人之道,可是朕的看家本领,现下朕皇后未立,家业未成,可得守好了这点家当,不能一股脑地传授于你。省得教会了徒弟,饿着了师父。”
容璟知道他是在说笑,也并不分辨,理了理寝衣,待要向外而去。
起身之后,他恍然意识到现下是在别人的未央宫,于是抬起手腕,在灯下晃了晃束着的金环,挑眉问:“即是阶下之囚,陛下给我安排了何处就寝?”
李晏看他一眼,拥着衾被向内翻了个身,给他留出半边床榻。
容璟简直是不可思议:“您没有什么梦中杀人的癖好吧?”
李晏好整以暇地看他:“朕费了大气力寻来的同心蛊,你死了,对朕有什么好处?而只有朕活着,你才能这般逞口舌之力。阿璟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他昨夜服过了蛊毒,生死与这人绑定——虽然容璟还未察觉出这毒物有甚么厉害之处,但李晏说得信誓旦旦,他也乐于将把柄予人换取一定程度的自由。
皇室太医院汇聚了天下名医,交道打得多了,容璟不懂医理,可也不会轻信那些说得玄之又玄的蛊虫毒物,依他的心志,倒也不会只被区区毒物所要挟。
听李晏如此说,他毫无惧色,在龙榻侧边枕臂仰躺了下去。
唔……这腕上戴的金环好硌,好影响睡眠。
容璟试探着与他打商量:“陛下,我也吃了您给的药,为我自己性命,也不会戕害于您,要不,把这个锁去了?男儿当佩刀携剑,戴着个金环不会让人误解我与您的关系么?”
李晏阖着目,慢慢吐出两个字:“不行。”
他接着道:“朕生得好看,又柔弱可欺,你如果起了不轨之心可怎么办才好啊?”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六月飞雪袭来,登时压灭了容璟心中所有感想。
李晏睁开了眼睛,极为得意地凑进来,笑吟吟道:“这个环锁是朕亲手锻造的,任你找遍天下能工巧匠,也是解不开的。崽崽,别想啦!”
……
容璟睡惯了龙榻,没有什么冒犯天子战战兢兢大不敬的想法。
只是头一次身侧有人共眠,这让他感到几分新奇。枕侧人又是看了无数遍的书中人,躺下后只觉恍然若身在梦中,于是听着更漏,他竟久违地失眠了。
李晏醒着时,那种隔世的不确定感倒没有那么真切,可他一旦睡着,安静地阖着眼睑,睡容平静悠远,又似天下在握的笃定,无限近地接近他想象里的梁文皇。
容璟侧过头去看他,喃喃道:“真是像啊。”
“嗯?”李晏垂着目,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轻哼疑问。
被抓现行的容璟微微一愣:“你没睡着?”
李晏依然阖着眼睛,轻声道:“本来睡着了,听你动静又醒了。”
他说得倦意慵懒,脸容拥在披散下来的如云墨发里,动也未动,宛如呓语。
容璟心头泛起疑惑,大概是懂那种天威莫测龙醒睁目的感觉了。但随即心头浮过的不是天子明烛照万里的臣服畏惧,而是奇异地有几分担忧与怜惜。
他恍惚想起某家演义曾经讲过的故事,梁文皇继位之初,忌惮陆景权势,常拥匕而眠。
市井话本之言,容璟只听个乐子,此时有心想去找一找那把匕首,又怕再扰了他睡眠,于是也阖上了眼睛,在冥想中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
次日天色尚昏,李晏起身去往朝议时,见容璟已经起身,坐在那里饮一杯茶。
他身上穿着昨日在城中长街绸缎铺买的窄袖袍,玄衣墨发,手侧卓畔放着银白色的面具,只坐在那里,就觉气势威仪迫人,偏有有种难得的少年气,顾盼间神采飞扬。
但本该束紧的袖口,隔衣突兀显出一圈伶仃的轮廓,使他亲手锻造的金环锁。
李晏微微眯了眯眼睛,这样看着,就觉心情轻快了起来。
容璟吃罢早点,抬起头清炯炯看他:“陛下可有事情要交付于我?”
他曾说过需要他借助陆景身份行事,昨日带他熟悉了帝都大致布局,引荐了谢映,也到了刀刃堪用的时候了。
李晏抛过来一枚铁质令牌:“这是出入宫禁的令牌,你且暂以玄衣使身份往来,舒忧是你的上司,玄使司指挥使,有需要协助之处,记得去找他。”
玄使司的名号,容璟倒也知道,掌握着中枢情报机构,只听命于天子。
他拈过令牌仔细看过,见上面刻以“李九”二字,想来这玄衣使皆是以李为姓了。
只是,容璟眸色微诧,“舒忧?”
李晏倒是坦然:“他名忧字无虞,为潜藏身份才屈居后宫,假以时日,朕会抹去舒贵妃的存在,予他前朝的身份——不过既然他还掌玄使司,你行事且给他几分薄面。”
历来掌管情报特务之人都是帝王心腹,他如此以实情相告,是莫大的信任了。
李晏道:“朕要你留住宋迟的性命。”
容璟抬眸深深看过他一眼,将令牌收入怀中,认真道:“定不负君期冀。”
李晏已为内侍服侍着更换了朝服,冠冕毓珠遮掩下的脸,眉眼弯出淡淡的笑意。
他抬足往外行去,却听容璟又唤了一句:“陛下。”
李晏停了下来,耐心地听他说,只见那人往前走过几步,将一碟太学馒头并一杯热酥□□予跟着他的常乐,嘱咐道:“离紫宸殿还有段距离,陛下在车辇上用上一些吧。”
李晏沉默了须臾,继而回眸含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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