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晏惯常懒觉,往日朝议能推就推,偶尔上朝也是自觉当摆设,总会在车辇里再眯一会,或是龙椅上补会儿觉,早膳常常是到了中午。
内侍知道他的性子,也不敢相劝。
此时有人递给他小食,倒真是新奇的体验。
他凝眸看着容璟,自怀中摸出一物,随手递予了他。
容璟看着掌心的物事——那是一枚泛了白的铜板,正是昨日二人在街头买民间米粮时所获,他惊异地抬头,调笑道:“堂堂大梁天子,竟然也要用假铜钱唬人么?”
李晏催促道:“朕改主意了。总归宋迟今日也要赴朝会,你且先随朕来朝议。”
不多时,两人同坐于车辇上,车轮辘辘穿过宫道往紫宸殿而去。
李晏歪在软垫上,眼眸微垂半阖着,懒散地喝着那杯热酥乳。
容璟拿着那枚铜板翻来覆去地看。
铸钱需要有铜,但铜矿是国朝所有,设有专司管辖,地方和个人一般很难轻易得到矿产。
除户部铸钱司外,其他人若要铸造假铜钱,也就只有一种办法:先把铸钱司发行的五铢铜钱融了,从中得到铜,再加上铅锡之类,重新铸造钱币。
如此一来,铸造的成本和人力耗费巨大。
会有人因为贪图更多钱财而铸造假铜钱么?不怕得不偿失么?
李晏用过了早膳,懒觉的蒙眬劲也过去了不少,浅笑着支颐打量他,“崽崽,悟出什么来啦?”
容璟拈着那枚铜板,叹息道:“也难怪陆景会反上垂拱殿,政事不顺,四处受钳制,可不得孤注一掷,拿武力定个输赢。”
乱世之中军功新贵崛起,但各地田亩,多方赋税,经过几世经营,大部分还是掌控在世家的手里。
战时可行非常之策,至天下暂定,却是不能用军需来扰民了。
李晏道:“陆景执政时,曾与户部商议革新收税之法,以钱财来替代田税口赋,若有不愿行徭役之户,也能用钱财相抵。”
田税,是农家按照在官府登记的土地计数来交税收;口赋,是按照家中人丁数量上交一定的税收。
商户上缴钱财,而农户耕种和纺织,上交的无非是谷麦和布匹。
谷麦要运送到各州府的仓口来囤积防备灾年,布匹之物除供应朝廷用度外,其他多由官府均输官员出面,在各地市场上折算成钱财,再入国库。
容璟颔首道:“他这是为了军需,战时养兵,而后来他以军权持身,无论如何也不能裁撤将兵。各边军还能就地屯田,驻守京师的军将,年月军饷开支也够惊人的。”
李晏含笑看了他一眼:“正是。”
承佑年间大乱,诸王多有强行抓民为壮丁之举,很多百姓为了躲避徭役,成了逃户隐户,一部分背井离乡南下潜逃,还有一部分自愿为奴,藏身到世家成为家仆。
陆景在战后重新丈量土地,登记赏赐于流民。
朝廷争土地和民众,自然动摇了世家门阀的利益。
是以陆景与户部推行新税之举,想快速收拢钱财,结果施行不久,便有人宁愿折算成本也要铸造假铜钱,使得铜钱市价迅速下跌,陆景哪怕收上了税收的钱财,也缩水不少。
容璟疑惑道:“陛下还想继续行陆景的新税之法?”
李晏颇有深意地道了一句:“无论如何,他于大梁有功。”
说话间垂拱殿已是到了。平时朝会之前,皇帝若去得早了些,都会先在垂拱殿略作休整,待臣工齐至,再前往西侧的紫宸殿,宣告朝议正式开始。
李晏未做停留,下了车辇穿行过垂拱殿,踏着白玉石阶往前走去。
容璟在他的身后抬过头,望向长廊之南,只见未曦的夜色里,供十日一次大朝议之用的大庆殿,灯火熹微,沉默地峙立在禁宫之中,檐角扬向天心。
那是皇权至高无上的象征。陆景在时的十年,大庆殿开大朝议三百余次。
而李晏沉默地隐在毓珠后,坐在高座上,从十三岁的少年到如今的青年,他都在想些什么?
李晏见他落后了几步,回过头来看他,笑意晏晏,“乖崽,今日陪朕来朝会,待会儿要委屈你坐在屏风之后了。”
他眉眼处含着笑,对着同样的一张脸,似无所介怀。
朱红的长廊在灯火下流动着近处光线跳跃的金红,远方未经照处的灰黑。宫殿与天色下,一身玄黑绣金衮服的皇帝长身而立,冠冕上垂落下毓珠离离。
而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来,对着自己浅笑。
五彩缫绳上缀着的朱、白、苍、黄、玄彩玉轻轻晃动着,一刹迷离。
但容璟只鬼使神差地觉得,这般颜色都遮掩不住他笑时稍稍弯下来的眉眼。
他这才惊觉自己是第一次见他穿着冕服的样子,而他是《旧梁书·世祖本纪》里,青史上用了浓墨重彩去书写的一代帝王。
容璟的眸光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真心诚意地道了句:“遵命……陛下。”
……
梁朝十日一次的大朝议,需京官职事全部参与。而每日的紫宸殿朝会,仅有三省和枢密院的宰相们,加之六部的尚书侍郎,并御史台、三衙长官等。
容璟按皇帝的吩咐,隐身在李晏身侧的屏风之后。
他坐着用茶,听着那厢重臣们向皇帝问安。
永嘉一朝的臣子,容璟都能道得出名姓。他在心里默默计较着,今日能来此的人:中书令燕何,尚书左仆射陈越,门下侍中谢筠,户部尚书崔崎,还有……现在还在做翰林待诏的谢映。
宋迟孤身归京在朝堂引起了轩然大波,又兼昨日当街勒马,被百姓认出,与谢氏子弟同登京兆府,耳目灵通的门户早打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侍中谢筠得知谢椟之事后,昨日跪在宫门外面请罪。
谢老大人在雨中淋了一场,积水中跪了半天,到晚间李晏回宫时,请了太医吴慕来看过,又打发人殷勤送他回去,大抵是未能安心成眠,今早又强撑着病体来参加朝议。
区区一个谢家子弟,还轮不到家主如此忌惮惶恐。
李晏和颜悦色地先唤内侍为他多拿了一条靠椅的软垫。
谢筠气息虚浮,还未及开口,御史台中丞袁机先一步上前,对宋迟一事发了难。
“陛下,依国朝制,戍外将领归来,需先有陛下的诏令,经枢密院,由兵部下达文书,方可奉诏入京。无故返回者,视同谋逆。宋迟身为正三品将帅,领南靖军数万之众,此番归京,居心叵测啊。”
又对兵部、三衙司和禁军十八卫,乃至于京兆府渎职之事痛心疾首。
“正三品将军回还,兵部不知。三衙护卫京都,无所察觉;十八卫守城中安宁,也无所察觉;而京兆府坐镇启封城,怎能容许他当街惊扰圣驾?”
京兆府尹陶邺今日得皇帝点名参加朝议,一脸无辜地垂首立着,左耳进右耳出。
听到这里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出口道:“京兆府哪里容人惊扰圣驾?圣上在前,袁侍御且说个清楚。”
袁机道:“昨日京兆府难道未接惊马案?诸民皆看着,可是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陶邺面不改色,详细与他掰扯:“昨日之案,诉状人为容璟、容琰,上告与谢氏子谢椟因惊马纠纷一事,宋迟宋将军身为人证同来,哪里有惊扰圣驾之举?”
袁机登时气结,转瞬又将矛头对准了李晏。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微服出行,本是观察民生、体恤民众之举,但只带了内侍和近身守卫,未令禁军十八卫将领随行,这也未免太过轻率了。”
李晏支颐含笑认错,“袁侍御说得对,为民之举,朕下次当带上谏院同行。”
“只是,”他随即机锋一转,“朕久居深宫,疏远了民生之事,袁侍御可知,谷米价几何?黍麦价几何?糟糠之价又几何?”
袁机不假思索答道:“京师粮贵,谷米每斗值十七八文,黍麦每斗十五六文,糟糠……说来惭愧,恕臣家中未用过此物,不知何价钱。”
李晏道:“昨日米行谷米价十九文。”
他将那枚五铢小钱掷于地上,沉声道:“京师一家小小米行,既敢欺君,焉能不欺民?”
宰相们面面相觑,连声请皇帝息怒。
袁机在御史台待得久了,练就了什么都敢说的刚直性子,他上前拾过那枚小钱,捻了捻成色重量,恍然大悟皇帝为何会如此发作。
历代不乏铸造假铜钱的事情,不说地方望族豪强,哪怕是帝京朝廷,也时有降低铜钱成色来敛财之举。
说得再明白点,平衡各方物价主要靠田亩金银,至于铸造给黎民百姓用的小钱,都是靠朝廷信用和强权来推行的,从中抽成隐形的税收并不奇怪。
承佑乱世,富豪之家多囤积金银,百姓们宁愿粮食发霉也不愿意去换铜钱。
千茂五铢钱是朝廷平乱后,于永嘉年重新铸造的,初年靠着盐铁官营之物必须用五铢钱赎买,加之商贾来往各地交易强制使用五铢钱,才慢慢推行了下去。
这才不逾十年。
政事堂未授令户部铸钱司改制千茂五铢,谁敢这么大的胆子,天子眼皮之下铸假铜钱?
袁机看过那枚泛白铜钱正面的“永嘉”、背面的“千茂”几字,再摸了摸周边一圈明显出自铸钱司千茂苑的细密刻痕,直觉此事不能善了,唬得眼皮直跳。
皇帝为一枚小钱大发雷霆,都直接将此事定性为“欺君”了。
——那户部尚书可是出身于济州崔氏的崔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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