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男儿本自重横行,烽烟战场总能燃起激越的少年意气。
容璟移灯仔细观看那幅驻军舆图,心中复盘着往后梁皇北伐的路线,从前的疑问都涌到了脑海里,他指节轻轻抚摸着纸墨河山,轻唤了一句:“陛下?”
身后却无人应声。
他心下一凛,蓦然回过头去,只见李晏整个人都缩进了衾被里,只有一缕乱发垂在枕侧,在流苏帐薄纱的浅淡阴影里,蛰伏的小蛇那般,忽而就似在他某个地方咬下了细小又尖锐的伤口。
他以手持着琉璃灯,放轻了脚步上前查看。
衾被轻轻拉开,入目是那人苍白又秾艳的半侧脸容。
李晏蜷缩在床榻上,似是已经倦极睡着了,又似是生生痛昏了过去。
他脸侧的黑发俱被濡湿,面上也是湿漉漉的,容璟试探着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沾了一手心的冷汗湿意。
出了虚汗,他又似极为畏寒,只这一会儿查看的功夫,人又瑟缩着往衾被里蹭了蹭,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
容璟待要为他盖好,再去加一床罗被,李晏的手却挣动了数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皇帝的腕间金色明净,细致地裹了一圈,正是今日戴上的另一只金环。
映衬得苍白手腕如雪似冰,其上淡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
容璟心念一动,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了撩袍上了榻,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以身体渡给他温度。
良久,李晏的脸色看似好受了些,呼吸也逐渐平缓悠长。
容璟以指风弹灭烛火,在黑暗里拥着他阖眼睡去。
……
次日寅时三刻,容璟只觉怀里一空,那人小心翼翼地起了身,大概是要去往朝议了。
许是顾念着他还未睁眼,李晏并未唤人掌灯,极轻的动作声与说话声之后,容璟察觉到有人站在了床榻之侧注视着他,竟是李晏去而复返。
习武之人耳目灵敏,他静静阖目躺着,依旧佯装沉睡。
倒不是故意——昨夜他听着未央宫的更漏声,坠入了一场纷乱的梦,醒来惟余怅然,心头尤还惴惴,便不愿在此时再去面对他。
李晏在他面前停下,俯身,一个轻如蝶羽的微凉的吻就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晨安。”他听到那人如许说道。
语气低柔,唯恐惊碎了他的梦似的。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容璟睁开了眼睛,望着远处窗外熹微的晨光。
那人已然离去,可那份若有似无的触感,停留在他的额上,经久不去。
他想起舒忧说,陛下是喜欢男人的,旧日他是多喜欢你啊……又想起第一次在菱花镜中窥见今世的脸时,自己心头轻微的触动,与前世今生的恍惚。
真好……他叹息着说了一声,重新阖上了眼睑。
无论如何,幸好能在这诡谲的命途里遇见你。
……
这段日子,皇帝在朝堂上发作过宋迟,褫夺了兵权,令他领新立的市舶司,赶赴崖州上任。
大梁永嘉往前的市舶使是临时赋予的职务,一般在与海外诸国有商贸来往的时候,才临时由皇帝的亲信或者礼部的官员来兼任。
时下轻商,又藐视诸海小国,旧时的市舶使不乏有皇帝指派的内府宦官。
从来没有说让正三品重臣去担任这个职务的。
何况崖州偏远,又多瘴雾,风俗与京城殊异,朝堂之中皆以为这是皇帝碍于南靖军不少宋迟旧部,未能杀他,但又不肯放过,而对他的敲打和惩处了。
户部上呈的请铸银钱折子得了皇帝朱批,交由政事堂去拟定方案章程,长街惊马的案子还在审理,那日皇帝与诸臣随口定下的秋日螃蟹宴,就到了跟前。
容璟也在等着这一日。
皇帝允他出宫,他也只秘密地往出过一次,准备潜入宋府见一回宋迟。
只是时机恰有些不巧——
他自己的身份特殊,为谨慎起见未提前传讯,刚敲响了宋迟府邸的大门,唤小童去禀报时,就看到了一身布衣斗笠装扮而来的谢映。
两人打了个照面,谢映抬手行礼:“容公子。”
容璟毫不介怀地冲他一笑,回礼道:“幸见。”
宋迟的府邸隐在长巷人寰处,只是一座两进的小院。容璟抬头看着白墙青瓦间一树摇落的梧桐枝,了然自己也没有再进去的必要了。
皇帝比他想象的更敏锐和谨慎,当日相对用膳,听他略略提过几句武烈将军旧事后,悄无声息地按捺下了动吏部制举的想法,仍然照旧例行事。
想来今世南北豪族之间的矛盾不会那么激烈地摆到眼前来。
何况,谢映也在,皇帝令他插手市舶司之事,他自然能在其中进退得当。
容璟从容离去,踏在青石长巷里,却是心有所感,低低地吟了一曲前世盛行的宴乐小调。
“落日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是恍如隔世的调子了。如今举目无故交,却有人依然在未央宫留一盏灯,为等他。
前世今生或许可称为家的地方。
容璟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往九重宫阙之处行去。
……
秋风飒飒,今日皇帝宴请臣工,为叙家常之情,并未设宴集英殿,而是摆在了禁苑的花苑之中。
皇帝还未立后,也未有嫔御,而先帝的诸太妃皆已出宫清修,也不惧唐突了女眷。
容璟有了玄衣使的身份,可在宫中随意往来,晨起在演兵场照例习过武后,即去了宫内的崇文馆观书。
此时大梁的崇文馆还和后世不一样,设在宫苑之中,分内外两馆,只有校书郎整理典籍,未对外授学,百官和皇室中人可分别于外、内两馆借阅典籍。
容璟去的是崇文馆内馆,专供皇室中人使用。
李晏在朝时也只有他自己和舒忧常去,嫌偌大摆设太过浪费,就恩令宫中诸女官内侍,依照身份等级,都可以往内馆观阅书卷。
容璟持着玄使司的令牌,在馆口处记载过信息,信步入了阁内。
他在浩如烟海的书卷典籍间穿过,随手拿了一本记载农时的书,方翻了几页,身侧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内侍,静静地停在他的身侧,低首行礼。
“将军,二楼西角静室,有客人要见您。”
……
出乎意料地,容璟见到的人,竟然是凤凰池的人——中书令燕何。
梁朝三省以尚书省为尊,但时人仍然将中书省美称为“凤凰池”,是因其接近天子,掌管机要,通常是天子极为信赖之人,才能坐的位置。
永嘉宫变后朝野势力重新变动,而燕何中书令的位置一直未变。
他能屹立不倒不是因为皇帝信重或者家族势盛,而是为人足够持重低调。
中书省原是该有两位中书令的,只是另一位在永嘉初年即已致仕,这个位置空悬已久。至陆景弄权,合中书门下办公的政事堂几乎成了摆设,遑论再添一个中书令?
燕何业已年迈,须发皆白,多年来兢兢业业坐在政事堂主事,甚少牵扯到朝野争斗中去。
皇帝也给他这个面子,或者是还没权衡出新的中书令人选,故而三省都是老臣,只待他今年致仕才考虑任命新的凤凰池主事。
可谁知这样即将从朝堂漩涡里抽身的人,会在这个时候见他呢?
容璟落了座,也不言语,先自取了桌上的茶,轻轻吹着上面的浮沫。
燕何面目苍老衰朽,可持茶的手依旧很稳,抬目道:“将军纵使前尘尽忘,也将昔日壮志一并埋入尘土了么?”
容璟低眸看着盏中清茶,“我记得,燕令君是燕郡之人?”
燕何缓声叹道:“祖籍在燕郡,可也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我幼年起长在京城,谁料承佑二十五年,已是人到中年,还能仓惶离京,家人离散,老母妻儿俱流落在江浙……”
“我尚记得,将军昔年登上京都承天门,许诺万民的,一是均田天下,二是收失地、报国仇。”
“时至今日,将军亲口在万姓面前说过的话,又有哪件是兑现了的呢?”
他说得直接,老人已经浑浊的眼,熠熠射出精光来。
容璟道:“令君非意气少年,世路艰难,想来已有所知。”
燕何眉目冷肃,语气决然:“我明哲保身了半辈子,在承佑之乱后苟活至今,却到底不甘心白首归去再不问世事,而将军,挟刀剑入垂拱殿的事情都做了,既然上天还留你性命于世,大任降之,难道不是天意所望?”
“李氏皇帝眼前不杀你,欺瞒折辱将军,当娈宠似的养在宫禁,可他寿数不过数月,数月之后,他为江山祖业考虑,难道还会留将军于身后作乱?”
容璟握杯的手微微攥紧,心下只惊疑,李晏不虞之事,竟然连外朝也知道了?
不,随即他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旧梁书上,并未记载李晏罹患的病症,会不会,这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的障眼法,用于蒙蔽迷惑自己以及一干世家老臣?
可那人病来时气若游丝在他怀里的模样,不似作伪。
他暂且压下了心内疑窦,将手中茶盏放下,慢条斯理道:“燕令君既然心存改天之志,旬月之前,内苑宫变,我陷于皇帝手中之时,令君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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