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连舒忧也猛然一震:“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可要慎言!”
容璟微微笑道:“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只是闲聊说说罢了。若谢氏果然门风清正,何惧流言?”
梁朝如今最北处纳入疆土的郡县,是为幽州府燕郡。
北地少雨,灌溉多赖北原河,而北原河在承佑之乱时被北虏乘机所控,异族在北面立国,也学着中原置官农桑经商之道,称为狄国。
燕郡虽有千里平原,但直面北虏铁骑,百姓弃田南逃,多年来渐成贫瘠弱土。
北原河上下,是当年幽州谢氏发迹之地。
门阀看中族基家业,容璟觉得,他若是谢氏族长,眼见国朝疲弱,北虏势起,自己又占据了危险又是绝佳的缓冲地带位置,难保不动些心思,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
门户势盛时,几乎可左右王朝兴衰更替。
谁不想要翻覆只手,就能引得风起云涌动呢?
现下谢氏声望不坠,而后起的晋州陈氏与济州崔氏,论起实利来,也是一时豪奢权贵之家。大梁传唱了多年的“天上金玉贵,人间谢池春”童谣,不知何时起悄然加上了“朱雀桥边路,无非崔与陈”。
舒忧思索了片刻,终于缓缓吐出一句:“谢家经营,在于吏治人心。”
承佑之乱时,谢氏这样的钟鸣鼎食、诗书簪缨之族受到的冲击最为激烈。
有数个北地门阀在虏骑的踩踏之下化为血泥,帝都沦陷,先帝仓惶逃往济州府,甚至有传言说他待要走海路下江浙,在江州府重新定都。
如是才往天下发诏诛贼讨逆,招募各州府豪强除凶。
陆景等军功新贵因此得势,但容璟清楚,籍籍无名的草野之人真能仅凭借厮杀战绩,坐到兵马大将军这等国朝至高武将的位置上么?
夺回帝都是他的功绩不假,再其后,陆景进入朝堂后,他身后站的是江浙士族势力。
可如今的选官之法,多看门第出身,南地一带私学兴盛,人杰地灵,不乏善于经营的英才,却远远越不过身份这道门槛去。
是以北地诸高门在动乱间元气大伤,但其首谢氏依然屹立不倒。
舒忧面前纸墨龙蛇纵横,是玄使司各线以加密文字送来的情报,他也不怕容璟窥见,落座继续处理事务,一边道:“朝堂多谢氏门生故吏,连先帝昔年都在谢氏族长谢平处修习经义,更不必说现下朝中的陈相、燕相。谢氏有此经营,君子之泽又岂止五世?”
“至于是否和狄国有所往来,”他漠然道,“狄国太子旧年仰慕谢平之名,亲来大梁听学,如果这也算的话。”
“那也是往日之事了。”容璟施施然在他面前不请自坐,含笑道,“有了谢椟这等不知收敛之辈,可不是颓势已显?”
舒忧下颌微抬:“那倒未必,按照玄使司的情报,谢椟之母是当年济州崔崎在席间送给谢忝的家伎,到底是子弟不肖还是故意为之,那还真不好说。”
容璟若有所思道:“若当真是巧合,他冲撞的人不是陛下,而是普通过路人。此后会如何?大梁还能允许这样的人入朝为官,还很有可能凭借家族荫庇忝居高位么?”
舒忧往后一仰,双手枕臂:“烦死了。”
他嗤道:“这还需要你说?谁不想生来姓谢,世居朱雀桥?如你如我之人,怎么懂得哪怕是天资鲁钝,生来就有金带紫绶预备着的快乐?”
容璟扑哧笑出了声来,舒忧此时大概也想不到,他将来会成为锐意改革吏治的宰相之首舒无虞吧。
他在舒忧忿忿的目光里,出言安慰他道:“你的眉州舒氏也不差嘛。”
舒忧轻飘飘地看过他一眼:“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陛下养我长大的。”
史载大梁宰相舒无虞出身眉州舒氏,他如许说,怕又是一段不见于史册的过往了。容璟无意触碰到旁人的伤心事,连忙致歉道:“我不知,对不住。”
舒忧自己从不对身世挂怀于心,自然也不会与他计较,他整理了案上卷牍,道:“陛下曾告诉我,天下事没有是非对错,只有适宜不适宜。你纵然有所怀疑,但是你与陛下同行必然瞒不过有心之人的耳目……别让他为难。”
容璟谢过他,走至门扉处,听得身后又传来一句:“莫辜负了陛下。”
他勾起唇角,却未再回头,只抬手拱了拱,头也不回地离去。
……
及到晚间,容璟回到未央宫后,良久才见皇帝打着呵欠,自垂拱殿归来。
李晏见了他也不意外,裹着寝衣往床榻上一靠,眼睛半阖,倦然道:“崽崽回来了。”
容璟一怔,继而后知后觉地发现,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与那人同桌而食,同榻而眠,默然接受着他的回护,彼此维系着一种奇异的平和。
却听李晏又道:“你今日去找了舒忧,为何不来直接问朕?”
容璟回道:“他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
李晏含笑道:“但是他不能回答你的问题,朕却可以回答你。”
他翻起身找寻,在床头的暗格里拿出来些许画卷,卷轴微微旧了,显然是被主人时常观摩查看的,展开来,竟然是数幅精巧的舆图。
有一物被他的动作带出,掉落在了枕上。
那是容璟带来的《世祖本纪》,杂在其中,笔墨洇得浓浅乱绪。
李晏也愣住了,见容璟抬手珍重地拿起那书,颇有些懊恼:“还你就是了。”
容璟的心神却很快被他拿的舆图所吸引。
只见薄如鲛绡、质地特殊的绢面上,细致绘制着各处的矿藏、关隘、地形。
这几幅舆图各有侧重,一为山形水脉,一为作物矿藏,一为各军事要寨驻扎地,还有人口氏族图。
唯有那幅军需舆图和其他数幅不同,看起来年代已远,被摩挲得有些破旧。
容璟再看下去,只见这幅图纸记载的边防线,并不是梁朝如今的版图,而是承佑年往前,越过北原河往北的数郡还在梁朝的实控范围之内。
李晏道:“朕知道你怀疑什么,但是诸事只有适宜不适宜,现下,还未到时机。”
现在的皇帝,与诸门阀并无多少相争之力。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容璟笑道,“陛下是缺钱么?”
李晏靠在枕上,眉目清倦,低笑道:“可不是缺钱?朕养百官要钱,修筑驰道与水利、安抚流民要钱,要是哪天打仗了,也得要钱。”
容璟失笑道:“陛下何不学着崔尚书,铸钱司铸天下之钱,还能有让陛下为钱发愁的一天?”
李晏知道他是说笑,也不恼怒,只叹道:“民力要养,不能竭。”
民如水,君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诚然是了。
铸钱的炉子在手里,很少有君主诸侯能抵御以铜生钱的诱惑。大梁之前的周室,各诸侯在境内都有铸钱炉,天子也可以此物赐爱臣,导致后来分崩离析,互相征伐,闹得天翻地覆。
开炉铸钱,是权力,是滋养着的野心,却更是万民的信赖寄托。
容璟看着桌上摊开的大梁军事舆图,轻叹了一口气。
如李晏所说,未到适宜的时辰。
现下梁文皇从户部下手,借崔氏之力,将银钱汇入市场流通中去,是想慢慢地将铸钱这条命脉握在自己的手里。
只是此非一时之事,至少得海路渐开,有了足够的银矿流入,才能以银代铜,使世家所控的铜山与铸钱之路剥离开来。
李晏有意将开海路一事交付于宋迟。
容璟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宋迟之死与北地诸门阀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沉吟道:“陛下有意令宋将军领市舶司,开海路,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总归以国之名贸易,钱货不止出自陛下的内库,大头还在国库,实在不行让百官也可参与,也不至于……”
忽而,舒忧今日说过的话在他耳畔回响,使得他蓦然一顿,豁然开朗。
梁文皇现在有动取士之法的心思!
史书上,大梁的科举取士之法试行是在舒无虞做了宰执之后。
眼前梁朝还施行着惯常的推举之制,一是看出身家族授官,二是由各州府推荐贤良之才,经过吏部统一的制举考试之后,分派到各部任用。
说得直白点,选出来的人无非有两种,一是世家的子弟,二是世家的门生。
皇帝若真有意北伐,需要凝天下之力,首先得解决掉掣肘皇权的世家。他设立市舶司是惠及江浙崖海等沿海四州,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敞开举官的大门更能吸引比世家势弱的地方豪族势力呢?
皇帝改取士之法,哪怕是略作调整,仅扩大制举的规模,都会令诸门阀震动不安。
而宋迟,领南靖军深耕多年,兢兢业业地驻守海防消除海患,在江浙一带极有威望。连陆景后来都开始忌惮于他,欲要除之而后快。这样的人,自然成为北地高门心中的靶子,除去他,就是打压下在朝局中冒头的江浙士族势力。
更何况他身上还残余着陆景叛军的烙印,简直是天赐的攻讦借口。
容璟心下激荡,他无比清楚地感觉到历史的脉络就在自己的掌下,顺着手底的江山舆图一起起伏。
而他何其有幸,能亲历这个时代。
他阖目复睁,微微沉吟片刻,持笔蘸了墨,想要落笔却迟疑了,良久,只在手中《旧梁书》纷乱的深浅黑白间,依照位置重新写下了今年的年岁。
——永嘉十年。
以后更新时间变为晚上,感谢小天使的观阅,十分有幸能在阿璟和陛下的故事里相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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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朕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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