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晏很轻,对于容璟这等身怀武艺之人来说,他轻得像一片叶子。
他还未作出多少挣扎,已经被制住命门钳制在怀。青年那双幽沉沉的眼睛笑了,仰面望着他,面色无悲无喜,只轻声道:“阿景,你要杀了朕么?”
他说的是“阿景”,但是那眼神落在容璟眼里,却觉自己神魂无所遁形。
他顶了陆景的身份,或许世间之人都只会以为他是陆景,但李晏的眼睛看人时很深,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之感,仿佛只对着这具身体里的魂灵说话。
容璟心神微沉,默默地警告着自己,他唤的是陆景。
“朕倒好奇,你说你是后世之君,莫非是朕的哪朝孙辈不成?若你杀了朕,你还能留存于这世间吗?”
李晏开口又道,容璟这次真确定了,他确实是在对陆景以外的身份说话。
可是他唤的那句“阿景”又是为何?
这人心窍玲珑,心中所想匪夷所思,或许大多数皇帝都是疯子,而李晏被权臣架空了这么久,隐忍多时,行事更是颇有些疯癫,以常人之理不能推测。
容璟下意识地不欲多言自己的来历,他冷笑道:“你也是当皇帝之人,未知的旁事,哪有眼前的现世重要?我如今只要杀了你,蹑帝位一步之遥。”
“也对,你大概和朕一样,”李晏抬眼看着他懒散笑,“血缘亲眷有什么好在意的,生来孤茕一人,但只要坐上了那个最高位,万人所仰,亡时天地缟素,也不至于太过孤单。”
旧梁书对李晏幼时遭遇语焉不详,只记载了他是洛西郡王李征之子,生母是王府柳姓女,可能这个孩子的降生也没给生母带来多少荣羡,柳姓女再未出现在之后的记录里。
容璟却不一样,他父母敬爱和睦,在禁苑内过得甚至一如普通百姓人家。
他自己神魂附身陆景,得以续命,但是母后和容玦呢?其他姐妹呢?是否即因了蝴蝶翅膀的小小翕动,乱了史页,悄然更改了命途,再不曾存在过。
他还能回家吗?
他幽微的心思被李晏所察觉,那人只望着他笑,停下了言语。
容璟面色不善地回看着他,缓缓地,手下却松了几分力道。
李晏就笑得更狡黠了,不在意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在他怀里偎着,轻快又满是慈爱地唤了句:“崽崽?”
容璟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自己被迷药放倒前,他还虔诚地诉以神明,转瞬间又怜爱地唤崽崽,毫无心理负担。
但是又觉得自己堂堂帝王,在这些无谓之事上辩解相争,简直像个稚龄孩童。
他且不顾李晏把他当成后世后辈的误解,他算是看清楚了,这人有几分不可理喻的恶劣性子,哪里是自己想象里帝王威仪十足的梁文皇。
容璟正色道:“你既然相信我是后世之人,不如来做个交易?你留我一命,我熟读梁史,愿辅佐你重掌权力,待我寻到回家之法时,此后之路我们自不相干。”
作为诚意,容璟放开了格在他脖颈前的金链,示意他先起身。
李晏却依旧赖着不起来,只含混道:“且慢着,朕头痛得紧,一时起不来。”
容璟简直对这等惫懒之人忍无可忍:“你算计我时,哪有半分头疼的样子?”
“你的提议朕很心动,但依你所言,”怀中人轻声哼了一句,“未知的旁事,哪有眼前重要?你顶着陆景的身份,朕不杀你,何能服众平人心?”
他说着杀字,却无半点起身动手的意思。
容璟甚至已经在想要不要干脆先下手为强,忽而怀中重量一沉,李晏枕在他腿上的头偏了下去,他连忙查看,只见那人呼吸凌乱,远山眉紧蹙,竟生生昏死了过去。
他方才说着头痛,不似作伪。
容璟被唬了一跳,李晏只有睡着不说话时,有几分他心底梁文皇的模样,修长眉宇间是居高临下的傲气,上挑的眼尾含着几分睥睨的意味。
眼眉带着痛色,又强行隐忍忍耐着什么,看起来却是能让人仰仗的强势。
看了看手脚缚着的锁链,挣脱了数下,金环纹丝不动,怀中人还强撑着没有呼痛,似一副去掉了大半条命的样子,容璟也只好认命地扬声唤人。
门外守着的内侍来得很快,但也是战战兢兢,六神无主。
拨了几个小内侍且慌着先去请太医,其他内侍也无人敢来动皇帝。
容璟不用确认也能猜到,受制于权臣的那些年,李晏的四周应是布满了眼线,宫中侍从位高者,不乏有陆景之人。此番动乱之后清洗殆尽,一时找不到可倚重拿主意的,也是正常。
纵有有心依附的,摸不准皇帝的性情,此时也不敢托大当出头鸟。
灯火跃动,夜已深,宫门夜里落钥,也只好去请后宫位份高的主子了。
容璟心头快速过了一遍可信赖之人,灵光一闪,疾声问:“舒贵妃可在?”
梁文皇一朝,在永嘉十年前跟着他的妃嫔,叫得出名姓的便是贵妃舒忧了,其兄长舒无虞,在太初年间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之首多年,是大梁的股肱之臣。
后妃诸事皆仰仗于帝王,当是可以交托此等事的亲信。
忙又去了几个内侍去请舒忧前来主持安抚诸事。
容璟吩咐完毕,见他情形也不敢太多动作,坐于床榻之上,任李晏冷汗涔涔地缩在他的怀里,片刻已觉对方的汗浸透了衣衫,秋夜寒凉,那人已是面若金纸。
他只好胡乱先扯过衾被,奇怪道,梁书里也没说李晏有什么恶疾之类的啊?
亲征平边虏,披霜带雪奇袭夜行,甚至还有他射箭擒白虎的传闻。
容璟曾心向往之,每至秋鸣驺拥众围猎之际,还生过跃跃欲试的好胜之心。
他以为的梁文皇,哪怕不是勇武堪比战将的雄威之主,也该是身手矫健英姿飒爽,怎么会是眼前这个病恹恹的文弱美人?
容璟摇了摇头,碍于情形不作深想,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内侍不敢耽搁,贵妃舒忧也来得很快。
——甚至有些过于快了。
不多时,门扉被人推开,还未看清那人的动作,有道身影已是一阵风般卷到了容璟面前,从他的怀中抢过李晏,这才顿住脚步,一双艳丽眼睛朝下打量着他。
舒忧穿了一身繁复的朱裙,乍然入内,像风涌雨动间千叠怒放的丹若花。
她冷眼瞧了容璟手间的锁链,施舍般的一眼过后,焦急地俯了身,将人放到离他最远的榻上,这才拔下发间步摇,凛然一指,正对着容璟的咽喉。
梁朝文皇帝的后妃舒忧,史载不多,只知她是舒无虞胞妹,幼聪敏,性淑慧。
舒忧持着尺余的长簪,一言未发,出手极为狠辣迅捷,竟是往他脖颈要害而来,连出声的机会都不留给他,直接欲置他于死地。
容璟没有料到梁帝病弱,后宫一介弱质女流竟有这样的身手。
他抬腕以锁链为兵刃,格开了这一击。舒忧受挫,旋身而上接连数刺,招数诡谲莫测,招招直刺他命门。
锁链终究是受制了行动,容璟在挪转回避间,只见那红衣间长簪金光几乎成残影,他侧过身,手腕快速翻转了数下,绞住了那道尖利金簪,抬声道:“舒贵妃!”
两人离得已近,舒忧的眸子里淬着烈烈怒火,厉声:“你这叛贼为何还活着?”
容璟愣住了,这女子容貌英武美丽,然声音低沉,激愤之下未刻意伪装,分明是男子的音线。
舒忧说得愤恨,一言既出恢复了些许冷静,冷笑道:“也罢,你死不足惜,但你这贼子尽用那些阴诡手段。我今日倒要把你的皮肉一层层剐下来,看你还能硬撑到几时?”
容璟自知这又是陆景素日行事了,辨道:“我不是陆景。”
他眼神坦荡,说得毫无愧疚畏惧之色。
舒忧金簪陡然一转,穿过锁链扣环的缝隙,离他的眉心只有寸许,被容璟手下以力困缚着,竟分毫不得进。
舒忧怒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不成?”
两人僵持间,李晏悠悠醒转,哑着声音唤了一句:“无虞。”
容璟朝他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他素衣委顿于榻,发鬓俱被冷汗打湿,整个人虚弱至极,但似捱过了病发,倒有了几分生气,眼睛微弯,如星河般落了融融笑意。
舒忧一顿,恨恨地抽出了长簪,快步过去小心将他扶起:“陛下,你怎么样了?”
李晏抬起身,气息犹有些不稳,低低说道:“莫要错怪了他,他不是陆景。”
他的声音压得低,但容璟习武之人,耳力目力都是敏锐,自然听到了两人的低语。舒忧道:“陛下,待我剐了他,不信问不出解药的下落。”
李晏失笑,示意他附耳过来,轻声道:“他失忆了。”
他在舒忧耳畔说着,眼神却悠悠地越过了他,看向容璟,淡出一弯笑意。
被失忆的容璟茫然听着这对君臣的对话,李晏游刃有余地安抚着舒忧,甚至在他眼前密谋着怎么套取讯息,若不是那点注视着他的笑意,只怕自己也要被这人骗了去。
容璟:(警觉)软妹子舒贵妃竟然是男的?我偶像的取向是不是有问题?
李晏:(狐狸笑)崽崽,你说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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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谁是你崽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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