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晏三言两语安抚住了舒忧,那人狠狠地剜了容璟一眼,终是担忧道:“陛下不可如此放纵于他。陆景何等人,哪怕是如今这等模样,也不得不防。”
容璟见他分明是个男子,又听李晏唤他“无虞”,诧异这舒贵妃大抵就是后来的丞相舒无虞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此等暴烈脾性,哪里像史书里那个运筹帷幄的舒无虞?
方才抽簪争斗,舒忧高髻里垂下了几缕墨发,他随意地又插入了长簪,扶着李晏起身。
环顾四周,这女子装扮的男子顿足,薄怒道:“陛下,您将寝殿予了他,您今晚歇息在何处?”
李晏扶着额浅笑,观形容浑然看不出先前失态的模样,甚至颇有些轻佻:“许久没陪爱妃了,长夜慰藉,朕随你回去。”
红裳白衣,一扶一站,看上去倒是一对登对的璧人。
但是贵妃舒忧是个男子,还是日后大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舒宰相。
容璟一副被雷劈到了的模样,良久艰难涩声:“且等等。”
李晏含笑回眸,听他低声问:“你方才情形……可是陆景所致?”
李晏微微诧异地回看着他,温声道:“左右不过是旧事罢了,莫要多心。”
言罢再不停留,与舒忧微微错开半步,两人几乎是相携着出了门。舒忧却回头多看了一眼,落在容璟视线里,他的神情是说不出的深恨与幽怨。
长夜凄清,李晏又拨了两个小内侍来伺候他。
容璟难以入眠,见值夜的小内侍也是不敢阖眼,索性唤了他近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也不指望问出些朝堂局势宫闱秘闻,只闲叙家常般:“你是哪里人氏?入宫几年了?”
小内侍低眉顺眼回:“奴婢常乐,燕郡人氏,永嘉七年入的宫。”
燕郡啊,容璟诧异:“燕郡富庶,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么?何至于入宫为奴?”
但又转念一想,燕郡富庶之地是大胤朝的事了,再往上追溯,是大梁太初末年李晏平定北虏,至下一任帝王宣皇帝,乾庆初年才开始有繁荣之景。
常乐只当他是说笑,苦笑道:“公子,奴婢家乡干旱少雨,地里收成不好。有些丰年,还得防备北虏南下劫掠,哪敢盼着富庶?”
容璟沉默良久,又问道:“你也入宫三年了,陛下他……是喜欢男人吗?”
常乐被吓了一跳,茫然道:“没有啊,贵妃娘娘天仙般的人,最得陛下宠爱……”
说着,常乐古怪的眼神看向容璟的衣角,和他腕间束缚的锁链,似有所悟,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容璟手里握着舒忧落下的一对金钗,怎么不知道他的心思歪到了哪里去,好笑地挥挥手打发他下去:“且下去歇息吧,我也乏了,不用你伺候了。”
常乐恭恭敬敬地放下了一角帷幕,告退下去。
容璟幼年习武,不是惯于享受之人,躺下了,困缚的锁链不至于难以忍受,但心里飘忽想着燕郡之事,一时感同身受,枕臂闭目沉思良久。
此时神州有缺,北虏势盛,窥伺南下,已成了大梁心腹之患。
燕郡乃北方平原之地,虽有膏沃之土,但无险可守,几乎直面北虏的铁骑了。北原河又被北虏所控,难以引渠灌溉,梁朝虽严控户籍,百姓也不乏南逃成流民的。
他以帝王之心思量着眼前局势,心中恻然,又燃起了无边进取的战意。
天降局势,局势造英雄。
容璟常恨不得早生两百年,哪怕不是长于绮罗丛中,他自恃武艺,怀着一腔孤勇从军,也能驰骋千里外,驱敌北苍山下,了却天下事,名标青史。
谁想一朝梦回永嘉朝,却直面碰上李晏这等君王。
罢了,前路犹长。
容璟听着梁宫的更漏声声,心头有忧无惧,沉入了一场异世的梦寐。
……
如是及到后半夜。
明日有大朝会,宫人夙夜提水冲洗着青石缝隙里的血迹,鲸油烛光长明,似有幽暗风影一晃而过,他揉揉眼,见同行诸人并无异样,暗自嘀咕一声,继续做活。
宫阙沉沉,回廊幽深,花木扶疏影微曳。
容璟潜夜暗行,辨着四周方位。
大梁末年宫室遭焚毁,其后新起的大胤和前朝宫殿布局已迥然不同。他踩踏着檐角,默然计着值守换防的时间规律,盘算着绕出宫门的路径。
今夜无月,繁星千点,璀璨如长夜未眠的眼。
不想瓦上霜华,倏忽一滑,脚下轻踩重了一分,一片琉璃瓦挪开了些许,泄露出一丝光亮来。
容璟耳力极佳,蹑手蹑脚抚上瓦片,听里面传来话语之声。
他无意窥人**,却听有恍然熟悉的一道声音,忧虑问了一句:“陛下今夜头疾又犯,整夜疼得睡不着,吴太医可先开些止疼的药方?”
那声音分明是个婉娈女音,低而柔和,却诡异地似曾相识。
从容璟这个角度看过去,恰见一角朱色衣摆迤逦,可不正是晚间见过的舒忧?
除去舒忧和李晏外,殿中还有一位正端坐提笔的白发老者,想是那位吴太医了。
吴太医?医圣吴慕?
容璟眸光微动。
吴慕是前朝医科圣手,太医署出身,晚年带着徒弟行走山川村落救治穷苦百姓,但凡遇见求教之人,无论贫富贵贱,都不吝解惑倾囊相授。
他留下十卷《山河本草志》,讲医术药理,更详细记载了行经之处的山川地貌,寒热干湿,生长哪种草药,适宜如何种植。
这也使得《山河本草志》入了兵家的眼,在梁朝末年毁于战火。
说起来也是一段扼腕之叹。
容璟听那位吴太医冷笑道:“陛下这疼是自找的,药石罔医。”
李晏倒也不恼,含笑央求道:“朕头痛得紧,索性一齐受了……且再给一粒罢。”
吴慕闷声:“陛下幼时不肯吃药,也是这般模样。”
“那时是求糖,”李晏带着笑音道,“如今是求药。”
他停了半刻,这才又慢条斯理道:“朕记得幼时顽劣,吴伯伯到王府时,总要给我捎几粒糖丸。左右也是药石罔医了,吴伯伯就当还是给我糖丸罢。”
吴慕抓紧了药箱不肯放手,而身后有舒忧相阻拦,李晏已经起身走向了他。
他别过头去不忍看,由着皇帝耍无赖似的从他怀里顺走了药箱。
容璟低头看过去,只见李晏从容自若地取出一个玉质的药瓶,他拔了封口,仰首,将瓶中药吞进了喉间。
玉质温润,灯火镀金,他一抬首间,金玉映着皇帝堪称温和的眉目。
似蜡炬静默燃烧着,有着奇异的炫目光彩。
容璟直觉那药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天下至尊的位置原不是凡人能坐的。
吴慕眼角微湿,逃也似的夺过了药箱,骂骂咧咧地往外行去。
待到殿门前,他回过身,痛心疾首道:“陛下若再这么任性下去,三月后,臣恳请辞去太医令之职……总不能让不遵医嘱的病人,坏了臣妙手回春的声名。”
他说得决然,尾音里似有泣音。
殿中的舒忧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
容璟哪里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他茫茫然看向李晏,只见那人伫立的身形一动不动,明明是静默的,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像一张绷紧的弓弦,下一瞬便似要断了。
那该是史书上所向披靡的万乘之君。
真切地活生生地在他面前,也是一个会伤会病的凡胎肉身。
他再向里看的时候,吴慕已经出了殿门,殿中惟可见李晏与舒忧两人,李晏的身形依然紧绷着,似是强行忍耐着什么,忽而听到舒忧失声唤了一句:“陛下!”
容璟为之呼吸一滞。
“什么人?”
有人清喝了一声,是个极年轻的少年声音,原来殿内还有第四人!
容璟再不迟疑,点足轻踏,当机立断就走。
那人奔出殿外,极鬼魅的身形跃上屋顶,白衣翩然,紧紧尾随在他身后。
宫殿林立,远远望去一片檐角起伏,万千叠嶂间抬首,似再向前跃去手可摘星,足下却是迷林绕路,巡夜的长灯火光汇成一片流动的火龙,兵戈声隐隐可闻。
容璟脚步慢了几分,回首一点亮芒自他的指间发出,迅疾若电,直扑那人而去。
他手中无武器,方才激射而出的是藏于怀中的金钗,不为杀人,只为阻他,那人却似也明了这一点,足下不停,竟生生受了这一钗,起落间已近在眼前。
宫墙尚远,阮途已穷,对峙的一袭白衣如鹤,惟有肩上钉入一道金钗,血珠淅沥。
其人的轻功之卓绝,世所罕见,难怪方才一直没发觉这人的气息,想是已练至臻化之境,呼吸皆随天地自然而动,本能地隐匿了声息。
容璟回过头望去,心中也生出了惜才之意。
出乎所料的,对方竟是个着浅白色圆领袍、文臣模样的少年。
那人不动声色地望过他,眼中隐隐似有沉痛之色,温雅沉声道了句:“幼观?”
幼观,是陆景的字。
拜前世敏锐的识人直觉,容璟随即觉得有机可乘:“你认识我?”
不知道是不是长夜里的错觉,那人安静的神色有了一刹那的哀戚,他郑重地拔了肩上的金钗,衣衫犹带血,对他施以属于大梁文臣的礼节:“谢映,谢思微。”
梁朝时幽州最负盛名的知州府,一代名臣谢映。
他名义上是文臣,然则在文皇帝时期,长居边关,守着与北虏水草栖息地接壤的幽州,抵御游牧的侵扰,因家族连累辞官后更是远赴北原河上游枯守,镇日对着大漠冰川。
太初六年,北虏杀谢映,悬其首级于旗帜上,挑衅北胤关。
彼时舒无虞为宰执主政,朝野上下俱被惊动,梁帝不久后亲征,破虏而还。
容璟一直认为,当时的梁文皇该是悔了的,北地高门之首谢氏连同世家被拔除清算后,他碍于朝野士人的呼声,准了谢映辞官,但迟迟未任命新的幽州知州,大概是想留待以后起用的。
毕竟谢映在时,名为知州府,实际待遇说是镇北将军也不为过。
晨光熹微,长风拂过宫阙。隔着史书岁月,眼前人挺拔俊秀,如兰如竹,明明追踪的时候步法轻灵,宛如鬼魅,及一停下脚步,却有君子劲节、俨雅肃穆之感。
可是,最是霁月光风谢思微,难不成与叛臣陆景还是旧相识?
容璟以为的穿越:提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
实际上的穿越:我在大梁禁苑吃瓜的那些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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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宫阙旧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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