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璟回答得很快:“单名璟,璟翎之璟,无字。”
李晏默契地没有问他姓氏,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催促他:“写给我看。”
舒忧房中自有笔墨,容璟就持笔蘸了松烟墨,在笺上写下了楷书的“璟”。
他的字如他的人,大开大合,勾画处又暗藏机锋,虽失了几分舒展飒意,但重拙磅礴,落笔稳健,隐隐藏着一分万里江山收望于眼的睥睨之气。
连李晏都忍不住赞赏了一句:“端的是好字。”
顿了顿,他又摇首补充道:“陆景是写不出来此等力道的。”
他俯身收起那幅字笺,轻轻吹了吹,笑着唤道:“阿璟?”
这一声如许认真,纵是相同的字音,但尾音与他唤“阿景”时候两异,含了几分怜爱的意味,听在耳里和“崽崽”无甚不同。
容璟眼皮一跳,也不欲在这细枝末节处与他计较。
该轮到他发问了。容璟单刀直入问:“若错非是我,陆景逼宫那日你是该杀了他吧?如他身死,你打算从何处何途来拿到解药?”
李晏幽幽地道:“世上有见血封喉的毒,却没有立竿见影的灵丹妙药,祛病如抽丝,朕集结了天下之力,吊住了十年性命,再往后……那便听天由命了罢。朕宁愿身死,也不敢不除去陆景这等钉刺祸患。”
容璟追问道:“那又为何肯留我一命?”
李晏抬指“嘘”了一声,“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他站了片刻,已是不胜力,扶着桌畔慢慢坐下,含笑思量了片刻,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可有子嗣?”
顶着自己史册上仰慕之人的身份,却是近乎和煦家常般地问着他这等问题。
容璟诡异地生出了一种被长辈问询的错觉,继而片刻沉默。
被这人左一句“崽崽”右一句“崽崽”地叫着,仿佛自己也真成了被宠爱纵容着的孩童。
不,不对,永嘉十年,梁文皇才不过二十三岁,比前世的自己大不了多少,而比起陆景的原身来,约莫还要年幼上一些。
容璟霎时就底气足了起来,回道:“已过弱冠。”
忆及往事,他有些怅惘的颓然:“我爹娘一生恩爱,分开他们的也只有寿数。在他们耳濡目染下长大,我便不愿意将就,只是朝局逼迫,若非来到了此处,今年,我是怎么也得娶上一位皇后了。”
来到这异世前的那日,他刚参加了一场宫中举办的赏花宴。
名为赏花,实际也就是相看。
大胤皇帝容璟年纪小,性格好,兼之先帝后可称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传奇,引得不少贵族闺阁少女浮想联翩。
有女如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在太后催促下,容璟难得地穿上了春日文士衫,做足了十分认真的模样。
大胤民风开放,少女们也不露怯,依次上来与他道安问好。
殊不知皇帝托着腮百无聊赖,想的却是:唔,这个小丫头最爱哭了,不行,我的皇后岂能如此娇弱。
那个姐姐倒是凶悍些,可她也太彪悍了,小时候还抢过我的糖,呜呜呜,记仇。
他整日爱些舞枪弄棒和兵法推演,标榜的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心早已不知到了何处去。
绿裙如荷叶,花面如菡萏,已经是遥远的前世了——他喟叹轻忽,再对着李晏认真听着的脸,忽而生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梁朝是多美人么?满园绮年玉貌的少女,无人及他扶病三分的模样好看。
只是——十年之期,只余三月。
容璟眉宇微沉,历史上梁文皇殁于太初十二年,距离如今还有整整十二年的时间,看来他虽然延续了寿数,到底是伤了根骨。
《世祖本纪》载,李晏无后,盛年而逝,子嗣是宗室过继来的梁宣帝。
——却不想还有这么一段病疴缠身,不现于人前的因果。
容璟叹了口气,问出了第二个回问:“为何要留下我的命?一则陆景不死,他的拥趸其心不灭,难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二则怪力乱神之事,人间帝王烹治天下,焉能轻信?若我是你,当立斩之以绝后患。”
李晏眉梢眼角微弯,他长了一双似垂微勾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能溢出春风柳色来。
他近乎怜爱地说:“朕是先祖,怎么能伤害自己的崽崽?”
“……”此话容璟是断然不信的,在他炯炯的目光注视下,李晏摊手道:“好啦好啦,朕知道你要问什么问题,接下来朕要说的事,关乎你我合作。”
他沉吟道:“朕未杀你,只因朕需要你利用陆景的身份,为我做一些事情。事成之后,我愿全力达成你的心愿,许予你新的身份,高官厚禄,爵位美人,皆可以相许。”
容璟反驳道:“我非此世之人,初到之时也一心只想谋反篡位,为何要帮你?”
“你今日说过与我合作的话,君无戏言,岂能不作数?”李晏微嗔着,一双眼睛笑意更深了,“何况,这是我们的江山,不是么?”
未及容璟答话,他先径自在卓畔俯身了下去,口中说道:“这一夜倒教人疲乏,容朕先眯会儿。”
“欸,你……”容璟还未阻止,他已是阖目歪倒了下去,趴俯在桌子上不动了。
眼前的梁文皇是一副病若西子、随时都能昏倒的模样,容璟不禁有些狐疑与他定下的交易,想了想,他还是认命地上前揽过他,准备将人安置在殿中的榻上。
他这般病体,受了风寒倒是更不好了。
触手像是在抱着一块冰。
纵然是隔着层叠罗衣披风,这人依旧没有多少温度,容璟并不惯于照顾人,经这温度一激也连忙拉过被衾为他盖上,又迟疑地去摸他的脉搏。
脉象倒是看不出来什么,只有些飘浮虚弱。
李晏被他握住手腕,骤然一激,苍白的指反握住他的指节,力道大得惊人。
但也只是须臾又垂了下去,只见李晏已是幽幽醒转了过来,眼睛半阖半睁的,低语着:“是阿璟啊,真是对不住了,你腕上的金环朕还没来得及取,且待明日吧……”
他缩在衾被里,说着说着,渐渐敛去了声音,呼吸从容平缓。
……
容璟见过舒忧,与他交接说过那人的情状。再醒来,已经是日上中天了。
他向来勤勉,无人前来惊扰,难得如此睡个好觉。异世的灿阳照耀于窗畔,是个晴好天气。
有内侍为他送来衣衫,道是陛下交待过的,请他更换衣装。
衣衫古雅不出奇,袖宽摆大,容璟兴致缺缺地看过,梁人起初喜束身的圆领袍箭袖,应是和永嘉年的尚武之风有关,到了后世,尤其是文人,袍愈宽,袖愈长,不大为容璟所喜。
他着了青袍蹀躞带,见盘中静静放着一个银色的面具,知道这才是李晏嘱咐他更衣的目的。
那是半面银质的轻薄面具,堪堪遮住眼周,似是依着女子头面环冠镕制一般,并不古板或狰狞,精巧宛若月色覆照,看上去似某种赏心悦目的装饰。
这是默许了他在禁苑活动,只是尚需遮掩身份。
容璟覆上那层银面具,信步走出了庭外。
来时春日桃花,到了异世却是初秋风起,仿若错失了一个繁茂夏季。
舒忧正矮身于中庭理花,飒飒秋风中,满院盆中栽着的是秋菊。舒忧这花培育得好,融冶深浅黄,间或姹紫嫣红,甚至还有数株浅绿色的菊花,与绿叶一般无二。
容璟走上前去,笑道:“将花养成叶子般,有什么兴味?”
舒忧回头睨了他一眼,嫌弃道:“我这花可不是赏玩的,而是果腹的。”
容璟“咦”了一声,连他这等不喜风雅的快利之人,也对这牛嚼牡丹、焚琴煮鹤的煞风景之事颇感无语。
辛辛苦苦,不事稼穑,偏偏要将花养成珍奇颜色,再用来满足猎奇的食欲。
舒忧今日已然更换了男装,他着浅鹅黄色圆领袍,束了绛色的嵌玉带,头发严整规矩簪起,有了片刻追忆:“这吃法还是入宫之时,陛下教我的。”
他正欲说些什么,又想到面具之下是最憎恶的陆景,不觉有些悻悻,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往远处走去,没好气地撇下一句话:“陛下让你醒来之后,去往垂拱殿寻他。”
……
今日有早朝,李晏也只阖眼睡了一个多时辰。紫宸殿朝议毕,又依例于垂拱殿召见臣工,这时才稍稍得了几分闲。
月内禁苑宫变,流血透了三尺青砖。
陆景一方的势力虽权倾朝野,但各方纠葛之下,上面诸事有天子垂拱,满朝文武各藏心思,终究不是他的一言堂。
他出身军功新贵,凭借的是起于草莽间最直接有效的武力。
而李氏宗族,梁朝勋贵,北地门阀,江南士族,各种盘固根深的势力与王朝伴生,树木上的藤蔓一样,死死地勒入躯干,攫夺着它的生机,也不至于使它坍塌。
天子暗地里拉拢了这些势力,以权术维系平衡,待陆景的绝地一击。
如今金杯白刃,上层权力结构悄然变动,轰轰烈烈地,成了覆在黎民百姓头顶上那变色的一道天。
一代新人换了旧人,曾经蛰伏的也随着惊雷走到了朝堂阶下台前。
未来的守边知州府谢映,此时一袭朱色官袍,仪态端雅,正与皇帝相对而坐。
皇帝的面前摊着一幅天下江山舆图,他举杯呷茶缓缓看着,这是工部职方司新绘制的图纸,简单扼要,笔意清淡,帝京与十三州府,皆是在风雨飘摇中。
青史几行名姓,天下一纸舆图。
朱衣玉笏映着谢映沉肃的脸,使得他也如高悬于画中的不真切之人。
李晏笑道:“思微不愿意做京官,可是有了更合心意的去处?”
谢映先问道:“臣冒昧一问,陛下是否有意令南靖军将帅宋迟停战归京?”
得到皇帝的确认后,谢映撩衣下拜:“陛下,臣愿赴幽州就任,编修户籍,抚边安民,一方知县亦可。”
李晏:我愿全力达成你的心愿,许予你新的身份,高官厚禄,爵位美人……
容璟:(警觉)陛下不妨说明白点。
李晏:皇位,和我。你要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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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与君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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