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璟坦坦荡荡,抬手向他回以肃然军礼。
谢映能夙夜与舒忧、吴太医一道出现于皇帝后妃的寝殿,应是梁文皇的心腹,哪怕与陆景有甚么旧相识,但前事已矣,容璟觉得,他大概是难以策反这位大梁名臣。
此时穷途末路,对着眼前阻隔之人,他还是警惕中有着赏识的。
谢映回以清浅一笑,他拔下肩头金钗,神色从容,那点微不可察的笑意已然淡去。
青冥之下,这如兰君子手心微抬,优雅若行云流水,却是一个请教的姿势。
容璟疾行几步向前逼近,他二人均未带兵刃,一起一落之间,沉默又动作极快地近身相搏,抬肘,落抵,一时间只见白衣朱裳如飞雪流花,起动间似双鹤并落。
容璟心下喟叹,果然是尚勇武的永嘉太初之朝,连谢映这等文官都有不俗的身手。
谢映的出手,看似优柔绵软,实则虚幻多变,虚招远比实招多,仗着身法的轻灵,藤蔓般地死死缠绕拖着他。
他这是要行以“拖”字诀,偏偏容璟双手还束着金环,虽不觉太过沉重,但动静之间声音轻脆,似铃铛般给人指引破绽。
谢映凭了这耳目之利,堪堪与他打成平手。
容璟踩在覆了霜华的鸳鸯瓦上,腕有桎梏,却从未觉得这样舒展淋漓过。
前世凭他帝王之尊,哪有这样亡命江湖,潜逃禁宫,与人交手的经历?
不禁开口赞赏道:“都道谢大人定世之才,果然不是虚妄。”
谢映发冠端严,却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眸中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容璟说得诚恳,眼中是毫不吝惜的欣赏赞叹。他用人不拘出身,如谢映这般文武全才的良才更是难得,难怪梁文皇在打压世家后,还对门阀出身的谢映委以重任。
如此美玉良才,岂可折辱于外敌之手?他念之也颇有些惋惜。
几番回合下来,容璟战意更炽,知道今夜是难以脱身了,决意要先与他分出个高下。
宫殿之下流动的火龙已沉寂下来,禁卫军形成了合围之势,跳跃的火光,百人的注目,望向夜色长天下的影子。
良久,不知见招拆招多少回合,却是谢映后退了一步,罢手认输:“我输了。”
容璟亦知缠斗已久,彼方人多势众,若真凭借天时地利耗下去,这位谢大人倒不一定会输,只是他单论两人身手,不肯占去多余的便宜。
他环顾了底下人头攒动的包围圈,还有高处正对着他的几十架弩机,苦笑了一声,坦然道:“输赢未必,我跟你回去。”
……
与此同时,舒贵妃所居的翠微宫。
李晏懒懒地看了眼内侍呈上的断锁和金钗,听了关于未央宫寝殿榻上人已去的禀报,纵然有气无力,还是虚弱一笑,饶有兴趣地笑叹:“朕的乖崽跑了。”
舒忧气急败坏地低骂:“那是老子的金钗,也不知道被他捡了多少去。”
“谁让你总是乱丢东西,真是败家,朕都快养不起了。”李晏倒是被此事勾起了兴趣,含笑道,“你若真是女子,朕该怀疑你与外男私相授受了。”
钗子是那时与容璟打斗时候丢的,舒忧对钗环之物向来随意,李晏也是知道。
舒忧嗔了他一眼:“比不上陛下与人私相授受,连龙床也肯让了去。”
他提起此事却是忧心忡忡:“陛下,您还真信他是失忆啊,此等祸患,若嫌打发天牢怕人跑了,您交予我,我定能让他知无不言,吐得干干净净。”
“陆景出身微末,见惯浮沉,他的嘴岂是那么容易撬开的。”
李晏叹息了一声,“无虞,朕留他,恰是看上了他失忆这一点。你也知道,朕身上的病药石罔医,唯一的希望就是在陆景那里。此时欺他心志忘却大半,稍加利用,或许能探出解毒之策。你且附耳过来。”
听他轻声慢语,舒忧的眼角红了,泣道:“陛下,只是您千金之躯,岂能与那贼子虚与委蛇,臣食君之禄,愿意为君分忧,代您行……行这西施之计。”
李晏垂着眸,从舒忧的角度看似是掩着黯然,可那双眸子里的神采,一如狐狸。
……
谢映将容璟带回,自先去殿内回禀。
芝兰玉树的谢家公子呈上手中金钗,清淡眉目波澜未动:“属下得来此物,想是陆景以簪钗尖锐之物打开锁链上的环扣,趁夜潜逃而出的。”
舒忧见他肩上袖上血痕,污了衣衫素白,难得地垂目未发一言。
李晏恹恹地看过,低声问:“你的?”
舒忧抚上发鬓,惨然一笑,向着榻前跪下,广袖垂地,却是依旧沉默。
李晏未施舍给他半刻眼神,只道:“思微,且唤他进来吧。”
容璟再被押至殿内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舒忧跪地俯首不言,谢映也眉目微蹙地立于一畔,而梁朝的皇帝陛下李晏,正半躺于榻上,倦倚怠无力。
李晏斟酌道:“阿景,方才情形你也瞧见了。朕……命不久矣。”
容璟的手腕脚腕都缚着金环,他以尖锐金钗旋开了金环与锁链连接的精巧小锁,这环扣却难以取下,只暂且戴在手脚上,衣袖遮掩下,看上去倒似装饰之物。
他抬目注视着李晏,启口问:“可是陆景当年之过?”
李晏痛快地给了他解释:“你既然已忘却前尘,朕现下拿你泄愤也是可笑了。当日陆大将军扶朕登位时,朕年幼体弱,又兼中了秘毒,但安稳朝局需要一位寿数有望的天子,无奈之下,朕与你商议,用了以毒攻毒之法。将军自西域给朕找来一种名为雪蝉赤珠的毒药,两两相抵,才将毒性暂时压了下去。但雪蝉赤珠阴寒,使用者活不过十年。”
容璟一骇,永嘉元年至今,已经是十年之期。
他心头浮上一种极为可能的猜测,天子体弱,又寿数有限,时至今日仍无后嗣。难怪陆景日日看着高座上的病弱皇帝,久而久之,生出了不臣之心。
李晏看着他,幽幽一叹道:“朕受毒物之累,未能行夫妻敦伦之事。与忧儿虽有帝妃之名,但无夫妻之实。朕知他自幼心悦于你,不惜受我责难也要助你脱身,愿成人美事。今夜宫中皆知贵妃舒氏抱病而逝,明日起,他便只是舒忧,随你而居,望君善待于他。”
容璟满脸不解地听完,神情放空,难以置信地看着舒忧。
舒忧朱裙垂地,泪汪汪地抬首,本该拽着帐角哭诉道:“陛下大恩大德,舒忧结草衔环难以报之万一。只是我随陆郎去了,陛下又该如何?臣女愿替陛下寻回解药,以偿陛下恩情。”
却是见谢映白衣点朱而立,霎时间心头一颤,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时至今日,他在谢映面前依然辛苦维持着低柔婉娈的女音,便是一股莫名的执拗,不肯让他知道自己着女装于深宫这么多年,现下哪怕是做戏,到底不能当着他的面,顺畅地与他人诉说着情话。
容璟听这君臣一唱一和,蹙紧了眉头,眼中神情比舒忧还要迷茫。
又见李晏神色狡黠,几乎是忍笑了,不觉又警惕了几分。
李晏这才道:“无虞,思微受伤因你而起,你且拿令牌唤个太医来,到偏殿为他处理一下,莫落下了暗伤。”
谢映温言道:“陛下,臣无妨。只是陆景在此,臣唯恐他再惊了圣驾。”
李晏手里把玩着今日所获的一对罪证金钗,那钗正好是一对。舒忧对于这些女子饰物向来不上心,想是侍女为他梳妆佩戴的,又在争斗中落了地,被容璟捡到。
他吩咐了舒忧上前:“他既然于檐上窥见了,把那药给他。”
舒忧犹疑地看了眼李晏,见他神情笃定,自袖中取过吴太医方才留下的药瓶,上前了几步,一脸嫌弃地看着容璟:“你是要自己吃,还是要我帮你?”
李晏适时地补充道:“朕与将军相识于微时,那时你对朕情根深种,不忍朕独自赴那十年之期,是以寻来的是经情蛊喂大的雪蝉赤珠——你我各持一蛊,同生共死。阿景,有谋逆大罪朕却仍未杀你,一是不忍,二是你若去了,朕亦不能独活。”
他说得殷切动人,时不时轻咳上一句,眼中却是脉脉的情意。
谢映是君子,眼观鼻鼻观心,只随时防备着容璟出手伤人惊扰圣驾。
舒忧更是知趣,受了惊骇般蓦然缩在他身后,将手中药瓶抛掷于他,一言未发,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阿景,这是圣手吴慕留下的药,能暂且压制下毒性。当世也只剩下这一粒了,你我十年之期还余三月,三月之后……咳,是生是死当与君同。”
容璟垂目看着他,亦知这时候形势比人强,顺从地将药瓶旋开咽下。
李晏示意,舒忧这才肯与谢映一起退出,只留下容璟与他面面相觑。
须臾,容璟启口似笑非笑道:“陛下,我又不是失忆到三岁小儿的地步。”
李晏自枕下摸出一本靛蓝色的册子,“近日坊间盛行的话本,朕演得还不错吧?”
“……”大概也只有舒忧那等性子会觉得不错,容璟狐疑地想,太初朝那个心机深沉的宰执到底是怎么来的,是因为往后十年李晏言传身教的影响吗?
眼前人阖目低垂,懒洋洋地支颐,散漫笑道:“乖崽,做个交易?”
容璟挑眉问道:“您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殿中光烛静默燃烧着,舒忧寝殿的布局与帝王宫室迥然不同,锦绣红帐绣芙蓉,外间一层鲛纱似的绛红色薄纱垂叠着,晃晃悠悠的,映得李晏苍白面容几许绯红。
李晏叹道:“我确是只有三月之期,但这情蛊是方才下的,就是你方才所服之药,我若身死,你也不能独活于世。”
容璟知道那药不寻常,听他坦荡说来,心中也无多少惊动。
李晏说的不是“朕”,而是“我”,他斟酌着他的话语,忽而问道:“既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我可否问你几个问题?”
李晏微微眯了眼道:“你回答朕一个问题,朕就愿意给你一个答案。”
容璟自无不应之礼。
却见这病弱帝王坐直了身体,在榻边仰首看着他,微翘似垂的桃花眼眸弯出一笑,郑重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乖崽,你叫什么名字?”
开始容璟眼中的李晏:陛下,您戏好多啊……
后来容璟眼中的李晏:我怎么就没发现,原来他是在借戏中语说着情话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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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定计作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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