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郡,定北侯府。
傅川亲自领兵追击夷族往边境百里,今日卸甲,得闲将飞书传回的信给阅了。
信上与之前一样,记载的都是傅云日常的一些小事。
他饮了一口热茶:“这小子既不归家,又不回信,还气着呢。”
向烛立在一侧跟着他一块看。“世子的脾气,侯爷您又是不知道。”
傅川按下书信,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算了,想来是我之前拘着他了。”
蓦然,他想到些什么,又将书信翻出来。
傅川看完就笑,示意向烛看。
“侯爷怀疑信上作假了?”向烛仔细研究了一番,并没有找出什么端倪。
飞书的字没有正儿八经练过,写的歪,认认真真写时还算板正。这一连好几封,纸除了墨迹没有旁的痕迹。
“飞书贪嘴,先前他们赶路那些信上偶尔还能见着油印子,现在这些一张都见不着。”傅川说,“按理,歇着总不能比赶路时风餐露宿吃的还不济吧?”
向烛道:“有秦业在,这些并不是飞书的原稿。”
“这小子还真有事瞒着我。”傅川叹气。
“说不定是好事。”向烛安慰道。“侯爷不是一直盼着世子早日成家。”
傅川说:“他别给我闯出什么祸事就算好了。”
他将信纸压在一旁,拳抵着额头。“向烛,我这心里愁啊。”
“侯爷实在不放心,派个人去瞧瞧。”向烛说。
傅川摇头。“老盯着他算什么事,阙都那边可有动静?”
“和之前一样,明面上大家都挺客气。”向烛说。“夷族公主回了漠北,杜相没有借机向长公主发难,反而北上去了陵祁,和临沧王见了一面,似乎是因为矿场的事。”
“太子还是有些本事,丢了傅云转头就来了一招围魏救赵。”傅川唇边含笑,眸光幽长。“等杜晚林和临沧王谈妥,刀刃挥下,他与长公主又该如何。”
虽有意扶持皇室,但朝中沉疴积压已久,世家踩着寒门,权贵凌驾于皇权。先帝几代留下的残局,不知这太子还能不能护住这江山社稷。
“困龙要腾天,不易啊。”
向烛给他添了茶,悬壶未落,外间有人叩门。
“侯爷,夫人来了。”
傅川眼神示意,向烛急忙去迎。
江舒雪一身藕色罗裙,衣袂轻盈。
华悦提着食盒跟在后面,放下后便同向烛一块悄然出了书房。
“天热你不爱用膳,炖了点清火的莲子百合羹,尝尝?”
虽是询问,那温热的汤盅已从食盒中取出,放置在傅川面前。桌面的一些信函书籍,被一双玉手妥善移到他处。
“怎么今日有空下厨?”傅川执起勺。
“侯爷,你算算你上次在府里是什么时候。”整理间她瞧见飞书的手信,翻出来看了一遍。
傅川长臂一伸,不嫌热似的将对方搂进怀里。“蛮子夷人闹呢,一得空紧赶慢赶的回来。”
江舒雪顺势坐在他腿上,抖着飞书的信道:“阿云这小子一封家书都没传过。”
傅川囫囵喝了几口汤,点评。“乐不思蜀。”
江舒雪拿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边的汤渍:“我担心他被旁人钻了空子。”
“快弱冠的人,不是**岁,出了事他自己能处理。”傅川道。“再说,你我也不能护他一辈子。雏鸟出巢,总要飞空。”
江舒雪神情依然带忧。“之前咱们只想着他能找个闺秀成家便好,没教过他什么。你看飞书写的这些,以身犯险引出杀手。还有先前那么严重的伤,你也不心疼。”
傅川低声哄:“他哪有那么不经打,以身诱敌这种事,他在边境也没少干。淮南受伤那阵有太子兜底,怕什么。”
“这才是我所担心的。”江舒雪闻言叹气。“他玩不过太子,万一太子要对阿云不利,我们想救也来不及。”
“他自个有数,你别总把他当成小舟那样的小孩,事事挂心。”傅川扶了扶妻子云鬓上的步摇簪,“他不肯去阙都,又不肯归家,多半是有了心仪之人。”
江舒雪松开微蹙的眉,笑骂道:“这小子这么大胆子,连长公主都敢不要。”
“若是手上有点兵,他连阙都都敢掀。”傅川跟着笑。
江舒雪手指点了点他的胸膛:“难道你就不敢?这次深入幸好不曾受伤,否则你就和向烛滚在军营别回来了。”
傅川反握住她的手,“此番战机绝妙,是我不好,让夫人担心了。”
战场凶险,战局瞬息万变,为将为帅者当以大局为重。若是哪天为了边疆百姓以身殉国,也是应当的。傅家不畏死,不苟安。
江舒雪抬头,两人相视。
“傅川。傅砚止。” 她轻声叫着对方的名字。
“你要长命百岁。”
简单四字,已将最深刻最强烈愿望坠在其中,如同这世间最冗长的咒。
傅云泡在木桶的冷水间,从竹屋屋顶的缝隙里窥见了外间的一线天光。他想起了幼时母亲在山寺替他和兄长求得的平安符,上头篆书着‘长命百岁’。
那时他就笑,活着不是这世间最容易的事吗?
傅云低头看自己腰腹上还是嫩粉色的疤,今日晨间与秦业练了会刀,幸好遇袭这些伤并没有伤到筋骨。
算下来当时他离死已经很近了。
他从浴桶中起身,水珠从上而下,滑过胸前至腹部的沟壑,最后汇入桶中。
傅云擦干身体穿好衣物,将帕子搭在头上,就这么晃悠进里间找苏玉。
里间的窗支着,隐约能听见外面飞书的声音。
苏玉坐在窗口处的矮凳上,备着下次要送到姜府的手帕。直到被对方走近,身影完全将他笼罩,他才略微施舍了一个眼神。
“小娘子,我头发湿着呢。”傅云软绵的说。
苏玉不习惯经常与人贴的近,抿着唇不做答,但傅云有办法闹他。
只要将湿润的头去蹭他的领口,将水汽染到他身上。
此番不像是人,更像是作恶的狸奴,又像是撒娇的大犬。
苏玉只得放下手上的活,坐到榻上。傅云搬动矮凳坐在他腿边,这个上下的高度最舒适。
柔软带着力道的双手揉在他的发上,擦过发丝,带起一阵发痒的颤栗。
傅云的发丝偏硬,摸起来如同他张扬的人一般,具有令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清淡的香和酥麻的痒,令操练后的傅云昏昏欲睡。
苏玉的手穿过发丝束发,撩了一缕编成辫,末端别了一朵碧色的小珠花。
珠花形状简单,色泽莹润,如一个隐秘的记号。
黛色的山峦岿然在远处,孩童嬉笑的声音也犹在远方。这一方宁静的天地,似是无声的暗语。
——
红袖楼走水的热度褪去,茶楼酒肆添了新,闲暇时依旧热闹。
扶谒回府时顺便收了门房的口信,带到了姜竹知面前。
前院流水池里的佛下莲舒展着柔韧的花枝,颜色开的正好。
书房里半人高的白瓷瓶也插着几朵,粉白交融,参差错落。室内弥漫的淡淡莲香似乎驱散了仲夏燥闷的热。
“第几次了?”姜竹知未曾从书中抬眸,问道。
扶谒想了想,答:“今日是第四次。”
自上次馐芳斋应邀至今日这次,时间跨了小一个月,期间许葳之多次以各种理由相邀。
其中隐喻,并没有多难猜。
姜竹知那凌厉的眉眼间浮上几丝不耐,他向来不是真的有这些虚与委蛇的耐心。
“我以为他挺能等。”姜竹知在书上写下批注。“回他信,让他去吧。”
既然上赶着送死,便由他去吧。
“杏雨村那边是不是也要传个信?”扶谒提议。
姜竹知执笔添墨。“不必。既然对方能寻到我,必然不可能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上回去查的人可有眉目了?”
可惜那次红袖楼大火,郸月未曾与对方沟通。
“线索入了杏雨村附近就断了。”扶谒回。
姜竹知弯了那双凤眼:“看来杏雨村是个宝地,得空你也该去转转。”
扶谒不知主子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他舌尖顶了顶上颚,他还真不敢去转。
姜竹知写完最后一句,搁笔吹了吹墨痕。
“梅姨寻的那位名医可有信了?”
“还没,二小姐的病本就是天缺,寻到了那位名医也未必能有回旋的余地。”
姜竹知的目光透过那打开的立扇,落在前院的流水池上。微风轻漾,佛下莲晃着亭亭身姿。
他与姜霖洇初见那年,对方因体弱未曾有同龄人半点活跃。如一朵即将衰败的花,苍白的脸透着死气的青。
每年放河灯时,旁人写的都是些对未来期许的吉祥话,唯有她写的质朴:活过来岁,赏雪。
可她自幼时就被定了死期,淮南也从不下雪。
姜竹知的心口莫名有些发胀,撑得他鼻尖有些酸意。
对方眼里的期慕他知晓,也是他领着对方步步沉沦。不知在先前的哪一年,姜竹知望向姜霖洇的背影,已经许过她的来岁,也许过了一场赴雪之约。
良久,扶谒才听他主子道:“总会有一线生机。”
扶谒欲言又止,喉间的话咽了再咽。“属下先去了。”
姜竹知点头,“去吧。”
随着扶谒出府,那位大人物离开的消息随之传到许府,一并去的还有一份姜竹知送的贺礼。
一支玉雕的莲花摆件。
许葳之将其捧在手心,神情愉悦。“许三。”
“员外。”旁边侯着的人急忙上前听令。
“打听打听张娘子何时去给姜二小姐送手帕,得了消息便在回去途中安排咱们的人。之后将她送到喜楼去,本员外要亲自将她迎进门。”许葳之将摆件放置在前厅用于隔断的红木架上,爱不释手的摸过圆润的花枝。“下手的时候轻点,别弄伤了,不然我要叫你好看!”
话音落时他眼中阴毒一闪而逝。
许三冷汗直流,支吾道:“若是张娘子宁死不从,属下该当如何?”
许葳之冷哼一声,取了鸟食。
“下点迷药的事还用的上本员外教你吗?最好绑了手脚,千万别给本员外出什么岔子。”
他行至花架上挂着的鸟笼前,将食喂给里面张着翅膀扑腾的雀鸟,继续吩咐道:“再叫刘氏过去喜楼,让她带上几个婆子一起给张娘子换喜服,梳妆。刘氏上次办砸了差事,若此次办得好将功折罪,之前那些本员外可以既往不咎。”
许三垂头,一一应下。
许葳之颇有兴致的逗了逗雀鸟,引得一声声高昂的啼鸣,脸上的神情愈发阴邪。
张娘子,我的天仙,我许葳之总算要与你修成正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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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长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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