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的后劲混杂着庄淮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像一根烧红的铁棍在祁闻的脑子里翻搅。他扶着额,脚步虚浮地走在街道上,夜风一吹,非但没能清醒,反而更添了几分晕眩。
他低着头,视野里只有自己模糊的鞋尖和冰冷的水泥地,猝不及防地,一头撞进了一个带着寒意的坚实胸膛。
“唔……”
鼻梁处传来的酸涩痛感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捂着鼻子踉跄着后退两步,含糊地连声道歉:“不好意思……”
被他撞到的人并未动怒,反而上前一步,伸手稳稳扶住了他有些摇晃的手臂。
祁闻下意识抬头,撞进了一双深邃得近乎要将人吸进去的眼眸里。
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对方优越的轮廓。男人穿着质感极佳的驼色长风衣,一条黑色羊绒围巾随意围着,遮住了小半张脸,但露出的眉眼英挺,鼻梁高耸,组合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英俊。只是他的眼神太过复杂,直直地钉在祁闻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失态的审视,看得祁闻心头莫名一紧,有些发毛。
“你……没事吧?”祁闻稳住心神,再次开口,声音还带着点撞到鼻子后的瓮声。
他这才注意到,男人脚边还立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轮子上似乎还沾着远道的风尘,像是刚从某个航班上下来,风尘仆仆。
男人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他,那眼神晦暗不明,里面翻涌着祁闻完全无法理解的、过于沉重的情绪,有震惊,有恍惚,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他就那样看着,仿佛要将祁闻的样貌刻进灵魂深处。
祁闻被他看得不自在,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好?”
楚亦猛地回神,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哦,我没事。”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祁闻的脸,语气带着一种克制下的急切,“你还好吗?有没有伤到?”
“没事。”祁闻摇了摇头,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过于专注的视线。他不太习惯这种陌生人之间过分的关注,他侧身,含糊地说了一句“再见”,便继续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将那个奇怪的男人和他那过于沉重的目光抛在身后。
楚亦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黑色的大衣被夜风拂动,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线条。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是他。一定是他。
那个在他漫长的记忆里,最刻骨铭心的轮廓。可是,这怎么可能?时光为何会在此刻错位?那个人,本不该以这样的姿态、在这样的年纪出现。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控制不住追上去确认那个名字、确认这匪夷所思的一切是否只是自己思念成狂的幻觉时,走远的少年无意中抬手拂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细白的手腕从过长的袖口露了出来。
一抹鲜艳的红色,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楚亦的视野。
那根简单编织的红绳,以及绳子上悬挂着的那枚小小的、在路灯下泛着温润光泽的平安锁!
楚亦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滞了。
这红绳……这平安锁……
他绝不会认错!
那是十七年前,在那个新生儿呱呱坠地后,他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亲手送给祁愈和舒云的孩子的礼物。那不仅仅是一件礼物,那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与他最后的一点联系,是“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明之一!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楚亦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颤抖着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指尖冰凉甚至有些不听使唤。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翻找出那个早已被尘封在通讯录底层、几乎从未拨打过的号码,按下了拨通键。
等待音每响一下,都像是在凌迟他的神经。
电话终于被接通,那边传来一个低沉而略带诧异的男声:“喂……?”
是祁愈。
楚亦没有寒暄,没有任何铺垫,他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直截了当,一字一顿地问:
“你儿子叫什么。”
对面显然愣住了,停顿了片刻:“……什么?”
楚亦重复,语气更加执拗,带着一种不得到答案绝不罢休的决绝:“你。儿。子。叫。什。么。”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仿佛在权衡,在猜测他这通突兀电话的意图。良久,祁愈的声音才重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戒备:
“祁闻。”
“咔嚓”一声,楚亦挂断了电话,甚至没有说再见。
他僵立在初秋寒冷的街头,A市的夜风呼啸着穿过高楼间隙,带着刺骨的凉意。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刺的他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他叫祁闻。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屏幕上跳动着“大哥”两个字——庄淮的父亲。
楚亦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接通了电话。
“到哪里了?”大哥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沉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楚亦望着祁闻消失的方向,声音有些发飘:“刚从机场出来,准备打车了。”
“别打车了,发个定位过来,让司机去接你。”大哥的语气不容置疑。
楚亦沉默着,没有回应。他此刻心乱如麻,根本不想去面对那些熟悉的、可能带着审视和怜悯的目光。
电话那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抗拒,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劝慰:“小亦,你走了这么久,妈也好久不见你了,她天天念叨,就当是为了妈,快点回来吧,一家人都在等你。”
“……一家人。”楚亦在心底无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将当前的定位发了过去。
那头传来吩咐司机出发的声音,楚亦没再听,直接挂断了电话。他疲惫地靠在一旁冰凉的电线杆上等待司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取消酒店。
他从风衣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娴熟地点燃。
微弱的火苗在夜色中明灭,楚亦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自欺欺人的慰藉。他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圈,看着它们在空中扭曲、变形,最终消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烟是个好东西。尼古丁能麻痹那一切。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滑行在夜晚的车流中,楚亦靠在后座,闭着眼睛,看似在休息,脑海中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祁闻……那张年轻、鲜活、与记忆中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不断地在他眼前闪现。尤其是手腕上那抹刺目的红,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尘封十七年的、最不愿触碰的潘多拉魔盒。
祁闻……那张年轻鲜活、与记忆中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如同一把淬了毒的钥匙,狠狠撬动了他尘封十七年、用尽全部力气去遗忘和埋葬的潘多拉魔盒。
“砰”的一声,魔盒开启,积压了十七年的绝望与混乱汹涌而出,瞬间将他吞没。
十七年前,也是一个秋意渐浓的时节,带着彻骨的寒意。就在那样一个寻常的夜晚之后,祁闻就这么彻底地、毫无征兆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不是离别,不是死亡,而是……抹除。
他疯了。
起初是不敢置信,随即是铺天盖地的恐慌。他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发了疯似的寻找祁闻的踪迹。他抓着他们共同的朋友,一遍遍描述祁闻的样貌,他们的过往,他们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可得到的,只有茫然、困惑,甚至带着怜悯的目光。
“楚亦,你没事吧?祁闻?谁是祁闻?”
“我们朋友里……有这个人吗?你是不是记错了?”
“楚亦,你是不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哪个平安锁?那不是你一直戴着的吗?”
所有人都众口一词——从来没有一个叫“祁闻”的人存在过。包括他们那个曾经亲密无间的小团体里的每一个人,祁愈,舒云……他们都用那种看待病人的眼神看着他。
他不信邪,红着眼睛翻遍了自己的公寓,翻遍了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照片,信件。甚至祁闻落在他这里的一件外套、一个用了半瓶的香水……所有的一切,所有能证明祁闻存在过的证据,都在那一个夜晚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干净得令人绝望。
那一个多月,他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世界在他眼前褪去了颜色,只剩下灰白。他不断地寻找,不断地碰壁,不断地在“他存在过”的确信与“他是否只是我的幻觉”的崩溃边缘来回挣扎。他找不到祁闻,找不到任何他存在过的证明,仿佛那几年炽热而真挚的感情,仅仅是他楚亦一个人臆想出来的悲剧。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虚无的寻找逼到绝境时,他收到了消息——舒云怀孕了。
这个消息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混沌的神经。
在舒云怀孕到生产的这半年里,楚亦如同一个固执的幽魂,依旧没有放弃寻找。这半年里,他在无尽的徒劳中,消耗掉了自己最后一丝生气和希望。
直到舒云早产那天。
在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席卷之下,他最后看了一眼产房的方向,然后将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小平安锁,塞到了匆忙赶来的祁愈手中。
那是祁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留下的东西。可能是一直戴在楚亦的手腕上,他没有被抹除,如今,物是人非,它成了唯一的证物,也是他无法再背负的沉重。
“给孩子吧。”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看那孩子一眼,没有力气再去追问任何关于“祁闻”的字眼。他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逃离。远走异国他乡,试图用遥远的距离和陌生的人群,埋葬那段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过去。
十七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逐渐麻木,逐渐接受那或许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十七年后,他会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在A市寒冷的街头,与那个少年迎面撞上。
更没有想到,那个与祁闻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那个手腕上戴着那条刺眼红绳的少年
他的名字,竟然也叫祁闻。
“先生,到了。”
司机的声音将楚亦从沉重的回忆里拉回。他睁开眼,车窗外是庄家老宅熟悉又陌生的大门,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里面的谈笑声。那温暖的光,此刻却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掐灭了指尖早已燃尽的烟蒂,整理了一下衣领和围巾,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深处,恢复了那副冷峻、疏离的模样,这才推开车门。
庄雨信在门口迎接他,身旁的仆人将楚亦的行李拎了进去。
“回来了,怎么才到。”
楚亦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路上有点堵。”
走进客厅,温暖的气息夹杂着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庄父庄母,大哥大嫂,还有一些熟悉的亲戚面孔,都热情地迎了上来。寒暄,问候,关切的目光……这一切都让楚亦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恍惚。
“小亦,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庄老夫人拉着他的手,眼眶有些湿润,“在外面这么多年,人都瘦了。”
楚亦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妈,我挺好的。”
楚亦是庄老夫人用命生下来的,她老来得子,又从阎王那里走了一遭,对楚亦是喜爱的不行,甚至是让他随了母姓。
饭桌上,气氛热闹。大家刻意避开了某些敏感话题,聊着他在国外的生活,聊着庄淮的学习,聊着家长里短。楚亦应对着,心思却早已飘远。
他不由自主地会想到那个撞进他怀里的少年。祁闻……他知道那条红绳的意义吗?
“小叔,你想什么呢?”庄淮凑过来,说;“对了,你刚下飞机,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或者……遇到什么人?”庄淮纯粹是没话找话。
楚亦拿着筷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遇到什么人?
他遇到了。遇到了一个几乎颠覆他过去三十多年认知的人。
他垂下眼眸,看着碗里精致的菜肴,声音平静无波:“没有,机场出来就直接过来了。”
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能在他自己的心底,激起无声而剧烈的涟漪。
他需要弄清楚,这十七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祁愈为什么要给孩子取名叫祁闻,祁愈和舒云的婚姻,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这顿接风宴,楚亦吃得食不知味。他像一个局外人,看着眼前的欢声笑语,内心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
宴会散场时,夜已深。楚亦以倒时差为由,婉拒了大哥留他住下的提议,坚持要去自己订好的酒店。
站在庄家老宅门外,他再次点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他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拨打祁愈的电话,也没有去寻找祁闻的联系方式。
楚亦闭上眼,靠在车身上,任由冰冷的夜风侵袭。
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从在街头看到祁闻的那一刻起,从他认出那条红绳起,他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去,那些纠缠着爱与痛、生与死的秘密,如同挣脱了牢笼的野兽,咆哮着,要将他,以及那个名叫祁闻的少年,一同吞噬。
他必须留下来。他必须知道真相。
哪怕真相,足以将所有人再次拖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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