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闻这两日一直待在老宅。祁老爷子年事已高,对这位孙儿是越看越欢喜,尤其是祁愈这两年越来越沉闷,和也不怎么来老宅,这份隔代的疼爱便愈发浓重。
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在今晨停歇,天空洗过一般,透出澄澈的蓝。阳光洒进老宅的客厅,驱散了连日的潮湿阴郁,久违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祁闻单臂支在窗沿,望着窗外放晴的天空,眼神却有些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小闻怎么了?瞧着不太开心?”祁老爷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背着手,端详着孙儿略显单薄的背影,声音温和带着关切。
祁闻这才惊觉爷爷的到来,他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将翻涌的心事压了下去,只低声道:“没什么,爷爷。”
祁老爷子慈祥地笑了笑,那笑容如同放晴后温煦的朝阳,带着抚平褶皱的暖意,一点点渗透,试图温暖祁闻那颗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泛着凉意的心。
老爷子人老成精,哪里看不出孙子的敷衍,但他只是笑了笑,说:“年轻人,有点心事也正常。别学你爸,什么都闷在心里。”
窗外庭院里,那棵老树历经了几日秋雨的凌厉洗礼,枝头叶片零落大半,层层叠叠地铺满了树下的土地,织就一幅斑驳的地毯。仅存的几片叶子孤零零地挂在枝桠末梢,在微风中脆弱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离去。
今天是周日,按常理,祁闻是该收拾行装返回学校准备晚自习的。
然而近日积压的心事实在太多,像杂乱无章的线团缠绕在心头,莫名地烦躁。他少有地任性了一次,决定干脆翘掉今晚的自习。
并且,拉上了庄淮一起。
酒吧
一道略显气急败坏的声音打破了酒吧傍晚的慵懒。祁闻抬眼,看见庄淮顶着一头被风吹得略显凌乱的栗色短发,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
“您真是我亲哥!”庄淮一屁股陷进卡座沙发,把书包“啪”地甩在一旁,胡乱地撸了一把头发,一脸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我不就上次临时有事放了你一次鸽子吗?你至于这么报复,威胁我逃学?”
祁闻挑了挑眉,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却精准打击:“说得跟你去了学校就会学习一样?哪次周天晚自习你不是在打游戏。”
他顿了顿,拿起服务生刚送来的特调,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补充,带着点理直气壮的耍无赖:“而且……我这可不叫威胁,顶多算是……友好地怂恿。”
“我不是你的好朋友了吗?”
庄淮被噎得哑口无言,翻了个白眼,放弃争辩。
祁闻不再说话,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午后酒吧的光线昏暗而暧昧,勾勒出他侧脸清隽却带着一丝倦怠的轮廓。
庄淮盯着他看了几眼,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怎么?看你这架势,心情好点了?”
祁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你猜。”
庄淮识趣地摇了摇头:“不猜,您老人家的心思,海底针。”
祁闻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沉默了片刻,状似无意地试探道:“你小叔……见到了吗?”
庄淮也学着他的样子瘫进沙发里,懒懒地“嗯”了一声。
“怎么样?”祁闻追问,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但握着杯子的手指却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些许,透露出他的在意。
庄淮挠了挠头,似乎在组织语言:“就……挺帅的。”
“……”
“就感觉挺厉害的,气场很强,话不多,有点冷飕飕的。不过对我还行,送了我一块表。”他晃了晃手腕,展示了一下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
“哦。”祁闻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酒吧角落里一盏摇曳的壁灯上,像是在研究那光影的变幻,又像是单纯在出神。
庄淮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坐直了些身体:“对了,说起来……有件事挺奇怪的。”
祁闻抬眼看他,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就我小叔回来的那天晚上,不是我们家给他办接风宴嘛。”庄淮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享秘闻的神秘感,“他迟到了好久,来了之后吧,看着倒是挺正常的,跟家里人聊天。但我总觉得他有点心不在焉……”
祁闻摩挲杯壁的动作骤然停下。
庄淮没注意到他的细微变化,继续说着:“而且,吃完饭闲聊,我出去拿东西的时候看见他一个人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抽烟,就那么站着,站了好久好久,跟尊雕像似的。我都没敢过去打招呼。”
祁闻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落,将他此刻的神情完全遮掩在阴影之下。他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不安与某种奇异预感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
“哦,还有更玄乎的。”庄淮越说越起劲,“第二天一早,我听见他跟我爸在书房说话,声音压得低,但我隐约听到了你爸妈的名字,还有什么……‘十七年’、‘名字’之类的词。感觉气氛挺凝重的。”
祁闻猛地抬起头,看向庄淮,黑色的瞳仁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他提我爸妈干什么?”
“那我哪知道啊!”庄淮摊手,“我小叔跟你爸妈不是老同学嘛,这么多年没见,打听打听近况也正常吧?就是感觉……不太像是普通的……”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膝盖,发出清脆的响声,引得旁边卡座的人都侧目看了一眼。他缩了缩脖子,凑得更近,几乎是在耳语:
“对了!还有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我偷听到我小叔语气特别激动地质问我爸,说什么'你们怎么可能都不记得他了!',还反复提到一个名字,发音有点模糊,我没听清。后来我拐弯抹角问我妈,你猜怎么着?"
庄淮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闪烁兴奋:"我妈说,我小叔很多年前,大概是十七八年前吧,好像确实有过一段特别不对劲的时期。他非说自己有个男朋友,感情特别好,还详细描述过那人的长相性格。可问题是——"
他深吸一口气,说:"除了我小叔自己,我们全家,包括你爸妈他们那些老同学,没有一个人记得有这么个人存在过!所有人都说那可能是我小叔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或者是他把梦里的人当真了。可我小叔当时特别坚持,几乎跟所有人都闹翻了,后来他找了很久他存在的证据和他这个人,都找不到。加上他出柜,家里人也不同意,一直在闹,这才心灰意冷出了国……这不,刚回来。"
庄淮说完,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搓了搓胳膊:"嘶……这么一说,感觉更瘆人了。你说,我小叔他……不会是撞邪了吧?还是说,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被,所有人……遗忘了?"
庄淮正说到“被所有人遗忘”的节点,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沙发背后伸过来,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他的头顶。
“嗷!”庄淮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回头。
楚亦就静静站在他们卡座旁,身姿挺拔,穿着一件质感极佳的深灰色羊绒衫,外面随意搭着黑色长大衣。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昏昧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只觉得那目光沉静得有些迫人。他周身似乎还带着外面秋夜的凉意,与酒吧内慵懒暖昧的氛围格格不入。
楚亦先是垂眸看了一眼一脸做贼心虚的庄淮,然后,那目光便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地、却又无比精准地落到了旁边的祁闻身上。
少年的震惊清晰地写在脸上,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受惊的小鹿。楚亦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酸涩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涌上喉头。他几乎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将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面上维持着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对着祁闻,用一种刻意放缓的、听不出波澜的语调开口:
“你好。又见面了。”
祁闻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雨夜街头那双的眼睛与此刻这张冷峻成熟的面孔重叠,原来那天撞到的人,就是庄淮的小叔,父母在国外多年的“老朋友。”
他迅速敛起失态,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再抬眼时,已恢复了平日里的疏淡,他低声回了个招呼:“你好。
“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庄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从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音,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好奇,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些。
听见这话,楚亦的视线重新落回庄淮身上,眸色深沉了几分,带着长辈特有的审视压力,语气寡淡却不容置疑:“所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时间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中应该是……晚自习时间?”
庄淮彻底僵住,眨了眨他那双此刻写满“完蛋了”的狗狗眼,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双手合十,压低声音开始求饶:“小叔……亲叔!我错了!就这一次!您千万别跟我爸说,求您了!”他一边说一边做出拜拜的动作,姿态放得极低。
楚亦没说话,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抿了抿,牵起一个近乎皮笑肉不笑的弧度,静静地看着庄淮表演,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继续编”。
庄淮在他小叔这种无声的压迫下,哼唧了两声,最终像只被戳破的气球,耷拉下脑袋,不敢再吱声了。
楚亦本也没想多为难他。他出现在这里,目的从来就不是为了逮一个逃学的外甥。那天在庄家的接风宴上,他清晰地听到了庄淮与祁闻关系亲近的消息。所以,当他踏入酒吧,目光扫视一圈,在看到庄淮的那一瞬间,视线就毫不犹豫地、精准地锁定了坐在庄淮身边那个低着头的少年。
即使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即使少年穿着与那夜不同的衣服,他也几乎立刻就认了出来——那是祁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透过这个少年,疯狂地寻找着另一个“祁闻”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这般近乎失态地追寻,究竟是为了求证一个荒谬的理论,还是仅仅因为……他的无法抗拒。
他只想看看他。
哪怕只是这样,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他鲜活地坐在那里,听着他与朋友交谈,感受着他真实存在于自己的视野里。
楚亦的目光,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回到了祁闻身上。
空气凝滞了几秒,楚亦的目光在祁闻手腕的红绳上停留了片刻。
楚亦回神,叹了口气,说:“下次注意,你们继续玩吧,我走了。”
黑色大衣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带着秋夜的凉意,很快消失在酒吧门口。
“呼——"庄淮长舒一口气,整个人瘫进沙发里,"吓死我了......"
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转头却发现祁闻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目光怔怔地望向楚亦离开的方向。少年清隽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红绳。
"喂,"庄淮凑近些,压低声音,"你跟我小叔到底怎么回事?他刚才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祁闻猛地回神,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浇灭心头那股莫名的躁动。
“没什么。"他垂下眼帘,声音很轻,"就是前几天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
“就这样?"庄淮显然不信,"那他刚才那眼神,跟见了鬼似的......"
祁闻不再说话,他重新靠回沙发背,将杯中剩余的特调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那股莫名燃起的、带着焦躁的火焰。
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抚摸着那枚温润的平安锁。每次心烦的时候看到这个就会好很多,这是他从小戴到大的东西,据说是他小时候自己非要买的“护身符”。可他对购买它的记忆却模糊不清,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摘下它。
为什么庄淮的小叔会在回来后提及他的父母和“十七年”这个敏感的数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感情很好的父母现在相看生厌。
而且,楚亦看自己的眼神,好奇怪。
这些碎片化的疑问,像飘散在空气中的尘埃,无法捕捉,却又无处不在。
“喂,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庄淮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祁闻被他打断思绪,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
“滚蛋。”
他试图将那些杂乱的想法抛出脑海,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要去问清楚。
“走了。”祁闻忽然站起身,拿起外套。
“啊?这才几点?酒都没喝完呢!”庄淮诧异。
“没心情了。”祁闻语气有些烦躁,摁了摁手机给庄淮转了点钱,“你自己喝吧,或者回学校打你的游戏去。”
说完,他不等庄淮反应,便径直朝酒吧外走去。傍晚的阳光迎面扑来,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抬手遮挡了一下。
手腕上的那抹红色,在阳光下格外鲜艳。
楚亦并没有走远。
他就站在不远处的人行道上,背对着酒吧门口,似乎正要抬手拦车。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那身黑色大衣在此刻在暖光下也柔和了棱角,但他周身萦绕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孤寂感,却在空旷的街头被无限放大。
祁闻的心口没来由地一紧,几乎是脱口而出:“等一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奔跑后的微喘,在傍晚相对安静的街头显得格外清晰。
楚亦准备拦车的手顿在了半空,回头望向祁闻。
“怎么了。”
楚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看着几步之外的祁闻。
祁闻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深吸了一口气,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抬起头,直视着楚亦那双眼睛,终于将盘桓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您好,我听说,您……您和我爸妈是很多年的朋友了,对吗?”他顿了顿,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楚亦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他的身形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移开了目光,望向川流不息的街道,声音低沉了:
“小闻,”他用了这个更显长辈身份的称呼,划清着界限,“这是你父母之间的事情。作为外人,我不方便,也没有立场评论什么。”
“更可况,我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有些事,我也不太清楚。”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也将所有的门都关死了。
说完,他甚至没有给祁闻再次开口的机会,径直抬手,拦下了一辆正好驶过的空出租车。
车门打开的声响打断了祁闻还想追问的意图。
楚亦拉开车门,侧身准备上车,在完全进入车厢前,他的动作有瞬间极其微小的停滞,但最终,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祁闻,留下最后一句:
“你回去吧。”
他拒绝了祁闻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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