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显允代管的毕竟是官方军，对战事估计也是自有一番见解，她不能指望自己说两句话，他就会听自己号令，更不指望自己振臂一呼能带动几千官兵。官兵如今虽然疲弱，毕竟也还是官兵。而陆致毕竟也是有些才能的，相较于其他郡县，管理得还算不错。
他们需要建立另一支力量。
大梁昭帝时期曾经尝试过清查人口，但之后已经快一百年没人考虑过这件事了。很多农户因为家贫，为了逃避沉重的人头税，就“主动”投给高门大户去当“僮客”，也就类似于后来大家熟知的佃户。
对此，连大盛之世都往往要么无能为力，要么懒得去管。毕竟，地头蛇总是地头蛇，而且查户口总归是不被人待见的——你查这么清楚，是打算全收一遍税，还是拉去哪个运河当壮丁，或者统统征去边疆吃沙子送死？更罔论现在已经行将就木的大梁政权，那更是“管不过来，根本管不过来。”
农户如此，兵卒亦如此。到了王朝末期，朝廷掌控不住兵权，军队逐渐私有化，也是常有的事。还有那些史书里“少与游侠、少年交游”的将军们，其实也就是召集一群社会闲散分子，碰到战乱就一起打仗去了。所谓部曲，原本只是一种给军队编制的制度，到了乱世往往就成了某家某户可以世袭继承的私兵，到最后君主想收回统辖权，还得另费一番功夫。
虽然林绎觉得地方豪族确实都没干什么好事，但很不幸，现在她就穿成了这种朝中有人的地方豪族。
陆致既已是一郡兵马之长，又有个在朝中有分量的岳丈，郡守又是个睁眼瞎的废物，如此优渥的土壤之上，要是自己这个看上去颇为正人君子的丈夫没有拉拢些地痞流氓来充当“宾客”，干些买卖田地、豢养私兵的勾当，她才会觉得奇怪呢。
“这，这估摸着也就几百，而且现在……”陆嘉的目光四处游移，焦虑地闪动着。
他想到自己资质平庸，并不擅长与人交通，也没有个一官半职，未必能服众，现在甚至连人数到底有多少都搞不明白，心中不禁戚戚。接着立刻就开始在脑海里想象那些部曲见陆致不在，整个陆家没一个能顶事的人，万一要是都觉得留在此地无望，四散投奔他人，或者更甚，直接作乱起来……顷刻之间顿觉天塌地陷，当即就想把头埋到底下去和兄长谢罪去了。
要知道，种田的佃户倒还好，那些侠客流民、山贼流寇，可是很容易树倒猢狲散的。
“慌什么！”林绎见他如此，当即冷声厉色道，“你这两天把他们都聚拢起来，就在咸湖庄，好好查明白到底是几百。能用忠义之道抚恤的就抚恤，有不来的，先以饷银贿之。再不来的，言语威吓之。恐吓仍不行者，杀之以儆效尤就罢了。关键是把那几个领头的说服了。”
几百，在一郡守军也不过两三千的时代，若是训练有素，也够得上一支可观的力量了。
陆嘉闻言也镇定下来，唯唯点头。还好大嫂是个有主意的。
咸湖庄，是附近一处介于坞堡和山庄之间的东西。自从上一次乱世开始，修筑坞堡就好似成了某种风尚，原本是北方那些不能远逃的大族为了抵御夷狄、保护财富而修的民间防御工事，屯聚财粮，广筑围墙，修建望楼，也能收留不少躲避战乱的百姓居住。后来大家觉得有用，还能拿来招募私兵，就一路蔓延到了南方。
到了大梁统一后，这风气也是禁绝不止，昭帝中兴之前将乱的时候又是大修了一波。咸湖庄就是当时几个富族联合起来而筑，而时任“保护伞”正是他们的好祖宗，还很有闲情逸致地围了一圈雕栏画壁、假山池水作为矫饰。
祖宗当然修了不止一个，可分到他们手里就没这么宽裕了。
林绎见状，柔和了颜色：“德音，我想着，这事交由你去办，可好？”
“自然没问题。”陆嘉面色变了变，只道，“只是这……这杀人一事……”
“这世道乱成这样，怎么杀个人又不被查进去，还要我教你吗？”林绎稍稍加重了语气，“还是你觉得不当如此？”
陆嘉虽有仁心，但也知道乱世用重典的道理，现在放人走了，到时候说不定就成了砍向他们自己的刀子。他又想，这些人多半本就是流寇，放归山林一样是作恶。目光转了转，还是说服自己点头同意了。
他思量片刻，又犹豫开口道：“嫂嫂，我们若只是想居于堡垒中度过起义之祸，这些人或许还有用，但大梁终究难安，光靠府中这些旧部，恐难成气候，到时候怕还是得投个军阀……”
“所以，”林绎截断话头，转身在舆图上指了几个附近的点，“我欲散尽家财，于新都、澄水、广园募兵。”
灯火跃动着，林绎的声音却坚定无波。她顿了顿，又说：“混乱，是我们的机会。郡守不想守、不能守，那便我们来守。等到时候......”
她没有讲下去。陆嘉能明白，朝廷也明白。能守住一郡的，才是郡守。
她转过头来看着神色不明的陆嘉：“你意下如何？”
烛影摇动，陆嘉沉默地望着嫂嫂的影子背后的舆图上拉长拉大，心中波澜渐起。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林绎见他不答，似乎还当他是纠结成本和风险，又道，“我们如今也就空余些钱财罢了，留着有什么用呢？我当年嫁来陆家，也带了不少陪嫁，先用那些便是！”
陆嘉似乎直到现在才渐渐对他们要做什么有了些实感，他读过史，也随着哥哥接触过军务，知道这些动作都意味着什么，姜宜想要的是什么。
确实，很冒险。
但难道他们不已经被逼临悬崖了吗？
他能望见眼前的女子坚定的双眼和坚毅抿起的薄唇，也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问他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忽然听见有个模糊的声音对他说，陆致的孩子们年纪都还小，其实接手家业的、说一不二的，本来应该是你啊。
但现在，因为他的犹豫、懦弱、寡断，话事的权力好像已经拱手相让。
可是，嫂嫂不也是为了延续和保全陆家吗？她本来可以直接去投父兄，如今陆府只不过有个诰命夫人，品级还比不上她刚刚入仕没几年的兄长。更不用说什么拿出嫁妆来用了。做到这样的地步，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思乱想呢？
他比得上这个嫂嫂吗？他能做得比这个嫂嫂更好吗？
甚至，如果他想反对这个嫂嫂，她真的会在意吗？
陆嘉心中的百转千回，林绎并不关心。她只要听见最后那个回答就够了。
果然，陆嘉思忖片刻，声音依然很轻，但语中却终于有了几分坚定：“娘既然说了家里的事嫂嫂做主，那就这么办吧。”
他顿了顿，又道：“我虽无才，若有能办得到的，自当尽力而为。”
林绎流露出一丝不明显的微笑，竟扬眉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眼底闪烁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陆致那温和却勇毅的影子。
“好！”她振声说，“陆家儿郎，自当如是！”
陆嘉也知道嫂嫂是想到了亡兄，心中亦是震动，良久无言。他看着自己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嫂子，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她突然抑不住疲惫，遮掩似的转过去研究那舆图，却已微微借力靠在了书案和椅子的缝隙间。
想来林绎这两日操劳丧事，又连日连夜地跪灵，已是乏倦之至。
她清清嗓子，一锤定音道：“那先就这样吧，德音。形势急迫，我和管家说些账上的事，一会便还回去守灵。你且先回去休息。还麻烦你这两天物色两个忠心得力的，我们再筹措此事。”
“幸当领命。只是这两天……”陆嘉抬头扫了她的背影一眼，话语中颇有些忧愁，“嫂嫂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林绎叹息般地应了声。
陆嘉将她的勉强支撑看在眼里，却也不好再关心什么，只得略行一礼，退了出去。
窗外，几点寒鸦掠过，惊落一树红叶。
…
林绎装完了，确定人已经走远，迫不及待地倒进身后宽广的椅子里，伸了个懒腰。
“这陆致也是不懂享受，椅子硌得人骨头疼。”她抱怨。
系统对此无语凝噎，转而又开始发表评论：“你忽悠人确实有一手。我愿意原谅那个把你甩给我的同事一秒钟。”
“我不擅长忽悠人，只是这个人比较好忽悠。”林绎悠悠道。
系统面对林绎的谦虚难得愿意沉默片刻，但很快又准备旧事重提：“你是不是忘了……”
“是不是忘了主线？没有。我正准备开始想。你给我闭嘴，别打扰我思考。”林绎愠怒地打断它。
系统反正目的达到，乖乖没了声音。
她稍微坐正了些，把玩着陆致留在案上的一圈手串，垂眸沉思。
修修禅，静静心，也算是一种雅好。她准备入乡随俗地效仿一下。
系统虽然很烦，但她确实得考虑主线的问题。
其实若是此事能成，柳家自然逃不出她的掌心。
可她总觉得心里莫名生出恐惧，刺挠难忍。她的出现，她之后的动作，照理来说也不太会涉及到深陷柳府后院的一个小小奴婢，可万一要是蝴蝶掉了什么……
迟则生变。还是该快些想个办法把人捞到自己府里，至少要赶在她大张旗鼓地干预吴中军政要事之前。
老管家走进来的时候，迎面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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