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酒楼名唤鹊声楼。
临岸而立,两侧十数间翠璧红楼尚隔着,或是茶坊,或是酒肆,皆三面环水,相映着堤上一片杂花碧树,齐齐倒映在水波之中。
此时,但见天际银河皎洁,珠斗斓斑,正该是画船夜游、欢宴笙箫的良时。却见洲畔泊着的舟船皆是蓬窗紧闭,倒显得楼台水畔上金碧煌煌的灯山彩烛,甚是吊诡。
唯有那掠水而过的鹭鸶,倒是未惊,乱飞过一枝梅花梢儿,又翩然把翅一侧,远远捕鱼儿去了,似乎懒得去看那王尚书抱尸在怀,悲恸无及,如失生母一般的情态。
宇文桓、薛隆爱、汀葭一齐踏出酒楼门首,只见楼前两列护军阵势齐整,个个戈甲器仗皆备,无一人不是敛声屏息,无敢近者,只在两旁站立觑看。
还是那卫长殷亭刃有胆识,上前禀道:“大人,人来了。”
宇文桓微微一揖,向王尚书道:“姑丈,小王回京途中,在此处酒楼用食,不想偶遇府中小夫人,其中缘由并未了然。小夫人天年不遂,令人扼腕,且自节哀。”
王尚书全然不睬,抚尸哽咽道:“汀葭,怎么回事?”
汀葭道:“是夫人自己不想活了。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她半辈子为酬父母恩,下半辈子不想再偿儿女债。怕得慌了,只能狠心把自己弃了。夫人早和我说过的,她这身子,既然已货与王家,自然归还主顾。只一颗心,永别妄想。”
字字句句,触及王尚书的真病,他听了怒从心上起,放下薛烛尸身,一个纵步到汀葭面前,兜定一脚,踢得汀葭拨地直往后倒,鼻里嘴里直流血。
王尚书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切齿喝道:“养不熟的贼奴才!一个好人教你看顾死了,还敢满嘴里疯言疯语。”
薛隆爱先吃了一惊,慌忙从地下扶起汀葭来,挡在她身前,指着王尚书骂道:“也不知谁是没人伦的猪狗,这地上躺着的女子是不是姓薛名烛?她是不是琅琊王家小郎君的室人?听闻王尚书您行三,哭成这般泪人儿,不说自己疯疯癫癫,找丫头出什么气!”
宇文桓留心细看。
王尚书抬眼一见薛隆爱,须臾间,果然变狂怒为骇愕,转而满目怜嗟。
宇文桓不禁暗暗叹道:“老天爷这双手,端的好狠。”
他甚能觉出王尚书通身在发抖,剑挫身心一般,慌了手脚,问道:“这孩子是谁?”
薛隆爱道:“我姓李,叫珠中。”
王尚书长吁了一口气,沉吟了一回,心里乱自焦灼,急问道:“珠中姑娘是属龙的,过了正月初九便已十四岁了,对吗?”
薛隆爱眸子一翻,微微冷笑道:“不对,不对,老身这般辈分,想是不积德,这代儿孙连数数儿都数不明白。”
王尚书先是不明所以,等回过味来,恼胀了面皮,正要说什么。
宇文桓接口道:“姑丈,这位薛姑娘从西蜀来,她……”
就在此时,“飕!飕!飕!”连着三枝弩箭自半空掠过,直朝宇文桓急射过来!
骤然间,宇文桓慌忙闪避不迭,头偏转不及,第三枝箭从他喉颈擦过,颈上立时鲜血兀自渗出,只差寸许,这枝箭便能不偏不倚穿透他的脖颈,不禁心里暗叫一声:“好险!”
众人乍惊未定。
一匹快马窜过四围护军,泼风一般直冲而来。眨眼之间,那马上少年一勒缰绳,已拽弓立马于人前。只见他与宇文桓年岁相当,身穿鹔鹴裘,腰横玉带,华冠朝履,面上含着凛凛杀气,好似活杀神一般,正是肃王宇文胤。
原来是那殷亭刃有心想赚个前程,早使了一个心腹小兵,飞骑前去渡口驿宫报信与肃王。若他兄弟相认,他无功无过,若是肃王要效仿齐桓公当日弑手足,他立的可是头功。
宇文胤与宇文桓两下打个照面,宇文胤当即先发制人,喝道:“哪来的贼配军!胆敢冒名自陈天潢贵胄!众人听着,取贼人首级者,封万户侯!”
宇文桓闻言,微微一笑,道:“王兄莫非要当街屠杀手足不成?”
宇文胤神色狠戾,讥笑道:“我王弟回京途中为乱贼所害,尸无下落,其佩印玉符定被贼人尽皆劫去,此蛮贼必是窝赃不成,便想冒认脱身,不是贼先锋,也是同谋!”
又向王尚书道:“大人还不呼令左右将贼人就地正法,容他在此狡辩什么!”
王尚书正在踌躇之际。
宇文桓已一个箭步,将身侧武卫手中兵刃劈手夺过,跃身一跳至钿车之上。
他朝着长街高声喊屈:“我朝开国以来,六纪道行,诸父有善,诸舅有义 ,族人有序,昆弟有亲,师长有尊,朋友有旧。①
“实乃四朝之典范,一统华夷指日可待!今天下未定,王兄构陷亲弟,欲行人禽无辨之事!即便父皇不向王兄归罪,他日得登大位,王兄何以服众?何以立威?
“况我军与蜀军会盟在即,强敌当前,王兄若错杀手足,军心势必震恐,王弟母舅如何督兵征伐?
“自古权柄之争,不论父子君臣,亦或手足姻亲,生杀予夺实属寻常,可当街屠弑,必祸及国祚。昔日司马昭当街弑君,致晋之一朝不堪言忠,今日王兄若范水模山,其恶甚于司马昭当日!祸不及身,亦必及子孙,街衢巷陌之中,人人都记得王弟的冤屈,王兄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宇文胤大怒,当下引箭当弦,便要向宇文桓射去。
王尚书拦住宇文胤,道:“切勿躁进。”
眼前情势,实也大出王尚书的意料之外。他悲痛之下,未曾留意。不想宇文胤年少气盛,以为索性杀了宇文恒,万事大吉,却遭宇文桓反将一军,此时出手阻拦也已来不及。
便向宇文桓笑道:“臣与两位殿下素日会面不多,现下夜色沉沉,故不大能识辨人。不如随臣先回驿宫,宫闱之内、朝堂之上的旧事,对答谈来,岂能作假?”
宇文桓也笑,道:“舅舅在铜陵县上设有信鸽站,本王昨日便已飞鸽传书到寿唐关,算算时辰,舅舅也该率兵赶到了。舅舅比王尚书见本王多,一定不会认错。”
寿唐关是大梁咽喉要道,阮重率亲兵十万长驻此关,距鹊洲渡口不过三四百里,日夜之间便能抵达。
昨日宇文桓携薛隆爱到了南陵县,便吹了暗哨引来信鸽,即刻飞鸽传书,请舅舅前来救应。
王尚书闻言,已知误事。宇文胤却决不肯善罢甘休,他自思来日难有眼下这般良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宇文桓杀个五马分尸,再行筹谋。
便即从马上飞出,挺手中长箭朝宇文桓劈心刺去,宇文桓稍闪个过,故意卖出一个破绽,佯败引宇文胤上前。
宇文胤刺了个空,遂奋跃上前,举箭乱刺,宇文桓掣身一闪,就势夺住长箭,猛力一拖,双臂翻转,已将长箭抵在宇文胤头颈,挟持为质。
一众护卫大惊,不知该如何行事,谁也不敢稍动。
王尚书见状,宛如冷水当头淋下,却故作镇定,在旁哈哈笑道:“兄弟俩玩刀耍枪,不妨事,不妨事的,当心不要伤了脸面和气便好。”
宇文桓冷笑道:“脸面和气算什么,哪有人的命好玩。王兄向来最爱将人命把在手上戏玩,这回自己也试试滋味吧。”
宇文胤哼的一声,作势飞腿踢人,右手急遽掣出怀中匕首,直刺宇文桓腹中!
宇文桓一惊,向后跃开数步,宇文胤发狠扑近刺去,两人刀箭相击,锵锵交鸣之下,刀箭皆失手落地。
两人目光交接,皆是又怒又恨。
一刹间,二人皆瞪着眼粗了筋,仿佛有着积压了千年万年的仇恨,即刻凶狠地扭打起来,一拳一脚皆拼尽全力,誓要取下对方的性命。
他们年岁相近,自然旗鼓相当,撕打中两人额上已是汗珠涔涔,仍是谁也不肯罢手。
宇文桓腿伤初愈,渐渐不敌。
宇文胤占了上风,他奋力翻过身迅速将手肘扼压在宇文桓的脖颈,使下十足狠劲,眼看就要将宇文桓的性命彻底了结。
这时,一颗铁珠子掷来,稳稳打在宇文胤手臂上,震开了他扼压宇文桓的手。
宇文胤狠狠转过了头,目眦欲裂。
花前月下,那少女一身缟素,雪肤花貌之上溅染斑斑血迹,隔着火光烛天,与他四目相对。
许多年以后,薛隆爱忆起此幕,最深刻记着的,仍是宇文胤这双眼睛。
宇文胤的一双眼睛生得极美,像古画上的凤凰,却似蕴着终年不散的阴鸷,就如饿狼扑食前,眈眈相向着猎物一般,很是渗人。
但此刻,事关人命。
见宇文胤仍不罢手,情急之下,薛隆爱未及细想,手上的铁珠子又已化作一道急影,向宇文胤掷去,狠狠地击中了他的额角。
宇文胤的额角处顿时划过一道血痕,鲜血淋漓而下。然而,他却一动不动,目光阴晴不定地紧锁着薛隆爱。
薛隆爱望着宇文胤额上血痕,避开了他的目光,道:“我不是有心伤你,只是不让你杀了他。”
宇文桓瞅准时机,猛然间从宇文胤的紧紧钳制中挣脱开来。他汇聚起全身之力,奋力一跃,拳头如破风之势击中宇文胤的前胸。
宇文胤亦奋力一脚踢出!
二人各受重击,先后倒地,顿时皆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地。
王尚书甚是头痛。
那宛似故人的女孩儿……
剑已出鞘、弓已张开的兄弟俩……
可如今,还不是摆开阵势的时候。
正不知如何应付。
忽在这时,城楼处一枝号火升起,蓦然城门开处,远远的听见蹄声如雷,只见一路精兵阵势如雄,自夜色中,惊天动地一般,奔腾而来。
为首的虬髯猛将,身披雁翎金甲,铁面棱眼,手执长戟飞马冲来。
身后骑兵亦各持刀枪,气势雄霸,俨然疾风随猛虎般,与那虬髯猛将一齐翻身下马,只向宇文桓跪地拜道:“末将来迟,晋王殿下恕罪。”
宇文桓心里一阵激动,连忙擦去嘴角鲜血,顿时红了双眼。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尽数消散,喜得只顾扑上去扶起他,连声喊道:“舅舅!你可算来了!”
①:出自《白虎通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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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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