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鼻息间闻到那淡淡的、熟悉的沉水香味道，脸颊蹭着明铮惯穿的平滑无纹白缎……她的一颗心才渐渐落了地，双眸慢慢聚起一点神采。
明铮回身抽出马鞍边悬挂的宝剑，一手揽着归梦一手应敌。那挥鞭的羌人又是一鞭，却被明铮以剑卷鞭，用力一扯，连人带鞭扯下马来。
那羌人摔落马下，待要爬起，宝剑剑尖已抵住他的咽喉。
余下羌人见同伴被制，又见明铮只得一人，羽箭用尽，林中也不似埋有伏兵的样子，纷纷下马怒吼着要向他围攻而来。但只是口中喊着，并无一人真上前厮杀，显然是投鼠忌器，怕明铮伤了剑下那人。
归梦身子软软地倚靠着明铮胸膛，她连半分站着的力气也没有了，眼前却还有十几个强敌环伺。
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若是最终敌不过这群羌人，她能与明铮一块葬身此处，那也不错。
明明前一刻在明铮未出现之时她还不想死呢，可见相比死亡而言，她更惧怕孤单与凄凉。
她喉头微微发颤，忍不住用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
明铮感受到她娇躯的颤抖，只当她心中害怕，柔声安慰：“别怕。”
归梦如叹息一般低声呢语：“我不怕，我只是好累……”她手抚到他背后，察觉到他外袍上一处长长的破损，惊觉方才他替她挨了一鞭：“你受伤了？！伤得重么？”
明铮道：“不碍事的。”
倒在地上那羌人见这一男一女大敌当前仍在温存细语，全然不把他和一众同伴放在眼里，不由怒道：“哼，要杀便杀，别磨磨蹭蹭的！”
明铮低头看看他，忽将剑尖收回，示意他可以走了。
那人半信半疑，慢慢起身走了回去。
他走回羌人中间，低声与身旁同伴说了几句，其中一人上前几步，大声用羌语混杂着生硬汉语向明铮问话。
明铮以羌语作答。少顷，被明铮释放的那人手一挥，众人抱着受伤的同伴各自上马，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山道中。
归梦只听到“女人”、“汉人”几个词，忍不住问：“他们说什么？你又为何放了那人？”
“他们问我是平民还是汉人里的将军，还问你为什么一见了他们就跑，还断了他们同伴的手指？”明铮道。
归梦撇撇嘴：“哼哼，羌人里没几个好东西……我当然要跑啦！至于手指，谁叫那人伸手过来抓我肩膀……”她话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了。
这几日来她与焦纵、姚弼等人斗智斗勇，险些**被污清白。方才那群羌人在时她兀自强撑着，现下只余她和明铮二人，她心里的委屈顿时汹汹涌出，再也压抑不住了。
归梦“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忍不住捶打着明铮的胸膛：“你怎地现在才来！我……我当你把我忘了呢！可知这些日子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折磨！呜呜呜，都是你，都怪你……”
她连声骂着打着，忽地停住手，一头扑进明铮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明铮垂首瞧着她：外衫衣袖撕破了，浑身都是尘泥，乱糟糟的头发披散着，上头还沾了泥土与杂草，原本白皙的脸蛋脏兮兮的，红肿的左颊上赫然印着五指印记。整个人甚是憔悴。
他无声叹了口气。她本是摘花为簪，斗草前庭的年纪，若非他的缘故，何至于此？
“是，是我不好！是我的错，让你受苦了。怪我，我该早些寻到你的……”明铮手指微颤，轻轻摘去她发梢的草根。
归梦伏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述说别情，将几日来的苦水尽数吐诉。
当她提到姚弼焦纵二人之时，秀目又腾起不甘的愤怒：“是了，我们快回那山洞去。我要将那两个贼子赶尽杀绝！”
她身子虽虚弱，可一想到报仇，竟又生出些力气，挣扎着起身。
明铮拗不过她，只好扶她上了马，自己牵马而行。
归梦见他不上马，以为他不愿与自己共乘一骑，撅嘴道：“你为何不上来？”
“这马鞍坐不下两人。你伏在马背上歇息一会儿，我步行好辨别脚印。”明铮笑道。
凭着归梦的记忆和地上散落的脚印，二人回到了原先的山洞。
山洞内却是空无一人。
“人呢？！”归梦气得跺脚：“他们果然未死，溜得倒快！”
明铮安慰她：“放心，他们跑不了。”
“你怎么知道？”
“你当方才那队羌人为何而来？便是来寻姚弼的。若我猜得不错，我放掉的那名羌人，当是秦国的要紧人物。我们之所以能寻到鹿门山来，也是在山下发现了秦军的联络记号。”
归梦点点头：“那定是姚弼他们来时刻下的。难怪他们总说要等候援军。可你为何要放了那人？”
明铮笑笑：“你想想，姚弼焦纵他们一共三人，先时加上你，也只四个人。在这地形复杂的鹿门山，要找区区四个人十分不易，可若是找大队的秦兵却容易许多。”
“哦！”归梦恍然：“所以你故意让他们先去和姚弼汇合，如此好一网打尽。但是……你不怕他们一起逃走吗？”
“不会。山下已布下天罗地网。”顿了顿，明铮轻声道：“这里山路崎岖错综，你乖乖在此处歇息等候，万不可乱跑离开这山洞。”
归梦瞪大了眼睛：“你……你又要抛下我？！”她摇摇头：“不，你别走！”
明铮低垂眼帘，目光投向别处：“祖兄亦赶回来了，便在左近。你不必害怕，我去唤他来接你。”
归梦看着明铮转身的背影，张了张唇，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天色已暮，山风动树，她听着风声，陡然感到一股彻骨寒意。
山道上两匹骏马飞快奔驰着，祖遐策马驰骋，身上玄色衣袍猎猎随风鼓舞，坚毅的目光只随着前方马背上那道白衣身影。
“是这里了。”二人齐齐跳下马，明铮在洞口等候，祖遐自入洞去，但不消片刻他便急奔而出：“她不在！”
明铮一惊，忙奔入内。
只见山洞内空空如也，哪有归梦的影子？
祖遐立即在洞外附近的乱草丛中搜寻起来，大声唤道：“岑姑娘！岑姑娘！”
明铮凝目望去，洞口前泥泞的地面上一深一浅两排脚印散乱错杂，依稀朝来时方向去了。他心念转了几转，背脊忽然泛起一丝凉意，霍然转身，急朝相反的山洞后方急奔。
刚奔到山道拐角处，便听到一个沙哑阴沉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让他骤然停住脚步。
“明参军，久违了。”焦纵狞笑着从一块山石后转出。
明铮听到焦纵的声音，喉头顿时一紧。
他暗暗吐了口气，极力保持着冷静，缓缓转过身来：“是啊，襄阳城防营中一别，已有数月了。焦兄可好？”
那时焦纵在荆州刺史陶谦手下担任城防将领，他去到襄阳助战，极得陶谦赏识，引得焦纵明里暗里对他各种排挤算计，却被他一一看破化解了，自然是令焦纵妒恨在心。
焦纵笑道：“虽只短暂相交，在下对明参军的智慧与风度可是念念不忘。如今见到参军你风采依旧，当真是可喜可贺！”
明铮微笑道：“多谢关心。不知焦兄怎地孤身在此？莫非是来这鹿门山赏玩景致？”
焦纵大笑：“明参军不也在此，莫非也是来此地赏玩风景的？”两人面上嘻嘻哈哈，假模假样，你来我往地虚套一番，谁也不肯先切入正题。
焦纵率先按耐不住：“明参军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奇怪什么？”
焦纵笑道：“你不奇怪在下为何安然无恙吗？”
明铮亦笑道：“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如焦兄这般人品，自然是遇难呈祥了。”
焦纵毫不生气：“说来也是侥幸，在下今日饮了一些野菜汤引得肚中不适，后又遭人暗算，险些丧命……”
明铮道：“哦？焦兄你武艺不俗又兼机敏过人，不知何人竟能伤得了焦兄你？”
“明参军何必假装不知呢？便是方才与你在洞中卿卿我我的那位姑娘伤了我。她在我腿上手上划了两刀，我是走也走不远，跑也跑不快。只能先悄悄在附近躲了起来……”
明铮面上波澜不惊：“所以你就躲在山洞后面？”
焦纵嘿嘿笑道：“不错，幸好我躲了起来。不然给那丫头和你瞧见，我哪还留得命在？更幸好明参军你走得快，如此我的机会便又来了……”
明铮仍是面带微笑：“焦兄何出此言？小弟岂有加害之意。至于那位姑娘……”他余光瞥见祖遐已悄悄从杂草丛边绕到焦纵后方，故意沉吟不言吸引住焦纵的注意力。
祖遐潜到焦纵身后，距离焦纵大约三丈远之时，隐约看见他身旁一块岩石后有一团人影正在蠕动。
祖遐再不迟疑，纵身向前一掠。哪知焦纵反应极快，拖着伤腿也一个箭步窜到那人影身旁，像是早料到身后有人似的。
焦纵一把揪起地上的归梦，掌中白芒晃动，一把亮晶晶的匕首抵住了她的咽喉。
祖遐见状再难挪动寸步。
归梦口中塞了布团说不出话，只怔怔望着明铮，委屈地落下泪来，幽怨眼神好似在说：我叫你别走的！
焦纵看看她，又目光一转望向明、祖二人，哈哈大笑：“原来是这么回事。有趣有趣！”伸手取下归梦口中布团，得意道：“小丫头，你可曾想到自己会再度落入我手？”
原来他所饮的野生菌子汤较少，中毒不深，下泄几次之后肚中疼痛便即缓和。当时姚弼昏迷不醒，尹文心急如焚，哪还有空搭理他？便撇下他独自负着姚弼离去。
他手足有伤行动不便，只得在洞中裹伤，正不知该何去何从，却听得有人马朝山洞而来。他偷偷躲起，偷听一番才发现是明铮二人。待明铮走远，他便出手暗算，归梦毫无防备之下再度被他所擒。
祖遐冷冷道：“焦纵，你待怎样？”
焦纵还未开口，忽听山下传来一阵兵刃相接的呐喊之声，自山腰望去，点点火光涌现林立，连绵不定。
他侧头看着明铮，嘿然道：“想必此刻刘峪已然得手了？”
明铮微笑不置可否。
焦纵把玩着手中匕首，在归梦雪白的脖颈上作势来回比划：“我晓得有羌人入山了。听着，若想要这丫头的命，便叫刘峪带姚弼、尹文以及他拿下的所有羌人来此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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