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年,丙子岁,火照阴宫,寒水起波,伏事易显,言者不藏。是年星历逆动,命书所载:木命逢照,藏者易燃,动者难止。
今年是我入宫的第五个年头,也是杜家倒台的第六个年头。大年初一,宫里一片喜气洋洋,这是年轻的皇后自被册立以来第一次带领后妃向皇帝太后拜年,典礼尤为隆重,我所在的尚仪局更是不敢有一丝懈怠。典礼结束后,皇后叫住了我。
“杜尚宫留步”
我低头行礼,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鞋,绛红色细缎面,鞋边上有一圈极细的芙蓉暗纹,有几分不属于皇宫的俏皮。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答:“奴婢闺名知砚。”
她轻轻哦了一声,念了一遍:“知砚……好听。”
片刻后,她似想起什么,回头吩咐身旁的女官:“去我案上,把那方绛云泥取来。”
我忙道:“奴婢不敢受。”
她笑着摆手:“是赏的,不是赐的。新年见好字,也算讨个彩头。”
我跪谢,接过那方印泥。铜胎胎金,花样素雅,掂在手中,不重,却沉。我本想放入袖中,却在盒底摸到一道极浅的划痕,指腹一顿,那划痕细如蚊足,藏于胎金花纹之间,若非正好光线倾斜,几不可见。
那一瞬我心中一动,却未细察。只当是匠人手误,未多思。她却忽然低声道:
“日后空了,再写点什么给我看看。”
我应了,退下。那日宫树无风,檐角红绸静垂。忽觉身后那一笑,有几分未说尽的意味。
二月初一,春节余喜未散,后宫和前朝发生了两件大事:沉寂了几个月的北凉突然大军压境,此次更是来势汹汹,北疆告急,以及皇后罗氏骤然崩逝,年仅十八。皇后逝世的时候,陛下正在京城附近的兵营监督调兵事宜,匆匆赶回时,皇后已经入棺。
前月初一,皇后才着朝服接驾,又出城勉励将士,温辞周礼,仪态得体,众人皆言“中宫新立,母仪初显”。谁知不过旬月,便香消玉殒,丧钟未敲,宫中早布缟素。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不像病,更不像常理。
我看了一眼那枚崭新的砚台,隐隐感觉院子中有影子在晃动,鬼使神差地冲出去,只见院子里却空无一物,只有风轻轻吹过的声音。
那晚本非我当值。太后却急召诏馆,点我一人入内,我知应与皇后崩逝之事相关,却不敢妄测,只能谨言慎行。
入慈宁宫,偏殿炉火正盛,药香翻滚,带一丝说不清的腥气。我忍住咳意,行礼跪下。
帘后无人应语,殿中静得只余佛前香火轻裂之声。
良久,太后开口,声音平稳如常:
“中宫既去,你拟一篇追悼诏,封于玉简,送往灵堂。”
我应道:“奴婢领命。”
她顿了顿,抬手示意内侍取物:
“还有两品御膳,你送去紫宸殿亲自服侍皇上喝下,”太后顿了顿,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并且转告陛下——国有礼制,哀有期限。陛下宜节哀顺变。中宫已逝,后宫尚需主心骨”
我伏地应声,心中却觉殿外那股春寒似是钻入衣领。青砖如旧,一块一块嵌得极密,严丝合缝,无一丝回旋可能,我目光落在缝隙之间,竟生出些头晕。
出殿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仍掩着的珠帘,帘后灯火明暗不定,影子微动,不知是风起,还是棋落。
子时,紫宸殿。
紫宸殿外缟素如雪,风吹过时,灯影摇晃得人心里也跟着发晃。我端着托盘,站在廊下,一动不动。
当值的内侍低声道:“皇上去了长乐宫,正在灵前静坐,未曾交代回时。”
我应了一声,没有多问。香炉里的火跳得极稳,我却忽然觉得掌中那两盏御膳越来越沉,像不是汤,而是两碗尚未写明的诏书。
我心里权衡。若我此刻交膳于宫人,他人转呈,不得其法,万一出了差池,太后处,我便难自清。可若我直接去了长乐宫——
那是皇后的灵前。
太后要我带的那句话,我一句也不敢在那地方说出口。
我立了一盏茶的工夫,最终转身离了紫宸,朝长乐宫行去。
长乐宫前的灯火覆着白纱,风过不响,却总觉心中杂声盈盈。
皇帝长身玉立,独自一人站在长乐宫中,宫人皆侍奉在外。
我捧着托盘入殿,灯焰不旺,灵位前香烟未散。皇帝背对我而坐,身披玄色常服,未加冠带。
我轻声:“太后遣奴婢送膳,请陛下节哀顺变。”我斟酌半天,未敢说出太后令我传达的隐晦的意思。
他没有说话。
我也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将那碗汤药,握在手中几息,继而抬手,倾斜,药落瓷盘。声响极轻,却清晰。
我眼角余光看见,那药沿着瓷沿滑下,没落在地毯上,而是正好溅在我的裙角,热意透过料子,烧了一下皮肤,不痛,却叫人立刻清醒。
他将药盏扣在案上,站起身,背对我:
“回去复命吧。”
声音极淡,也极稳。
我躬身:“谨遵圣命。”
转身退下,未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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