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年二月初一,子时,永乐宫。
我看着殿内一片刺眼的白,淳儿的棺椁放在正中,尽管门窗关着,窗外的寒意还是钻进来了,这是冬季尚未撤退的信号。
寒风如鞭,冷雨如箭,每一日都像是在刀口上过。
今年是我和淳儿成婚的第二年,我原以为我们会有几十年的时间演绎一对相互挑衅,博弈又扮演恩爱的帝后,就像许多政治联姻的夫妻那样。
可她没给我这个机会,她去得那样快。
皇后是太后的侄女,是太后一党延续权力的希望;可淳儿不是,她只是我的妻,只有在她这,我才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人。
九岁那年父皇驾崩,我被群臣簇拥着登上了皇位,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学习如何扮演一个圣君贤主的角色。母亲如愿成了太后,她有时会像一个太后教导年轻的皇帝那样规训我,有时会像这个家族里任何一个渴望长久把持权力的长辈一样利用她的身份钳制我,当然有时又会在外人面前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一样关怀我,可是,她唯独不像一个真正的母亲。自我九岁登基以后,有人畏惧我,有人利用我,有人讨好我,唯独再没有人给予我真正的天性之爱。
淳儿是唯一的例外。
门外,宫人禀报,说太后身边的杜尚宫求见。
杜尚宫,我冷哼了一声,太后身边的杜尚宫。
杜氏是母亲的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当年母亲还是贵妃的时候,她叔父杜怀渊当年就是靠着娶了母亲的远房亲戚搭上了点关系,但这关系太远,到底也只是混了个脸熟。帮母亲一族收拾了几年烂摊子后,才终于在母亲跟前露了脸,母亲靠着朝中的关系把他从一个边地的小地方官调到了中央。后来父亲去世,母亲作为太后临朝后把他越级提升至户部侍郎,直接架空了历经两朝,资历深厚的户部尚书,成了太后一党的核心人物,一时间风头无俩,当年京中谁不知道户部的杜侍郎。
杜怀渊当年常在宫中往来,有时是公事,有时是私事,有时是家事。宫里若有宴会,杜怀渊会也领着她来,听说杜怀渊没有亲子,只有这么个早亡的兄长留下的侄女,过继给了他。
我让太监宣她进来,她穿着白衣,手里提着一个食篮,低着头。
“太后遣奴婢送膳,请陛下节哀顺变。”
她的声音极稳,极沉,没有一丝她养父当年长袖善舞的轻盈模样,想是藏得很好。
我瞥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篮,脑海中突然闪过一段画面,画面中我冲过去从她手里抢过食篮,摔在地上,再狠狠地跺上去,跺上去不够,我还要站在瓷片上蹦跳,直到瓷碗地碎片扎进我的脚,红色的血液慢慢流出,留在雪地上,从一点点红点到浸湿整个雪地,然后我倒下,潇洒地。
我是真的想这么做的,不止一次。
母亲想要我喝药是假,想试探我是真,这一招百试不爽,逼我喝药,以显示自己作为家长的权威。最开始,我是真的相信她是关心我的,只是有点强势;后来我明白了,她是在试探,看我是否仍然服从,但我仍相信她不会真的害我;可今天,我第一次觉得,她可能是真的想让我死。
她凭什么不会害我呢?
于是我走过去把药泼了,跟她说“回去复命吧”。其实我也好奇,她究竟会怎么说。
几天后,我去跟母亲那里请安,母亲宽慰了我几句,没问起汤药的事。我好奇她会如何传话,可一连数日,无人言及。
越是寂静,越是信号。
自从淳儿去后,身边的人无一不是值得怀疑的,或许他们都是母亲的眼线,母亲手眼通天,可以无声无息地带走任何对她不利的人。我不敢打草惊蛇,更何况我现在都不确定宫里我的人都还是不是我的人。
我趁着巡视军营的功夫见了季太傅,季太傅是我的师傅,是皇祖父指给我的老师,自我开蒙就一直教导我,我知他不偏不倚,从不站队。不知道军营有没有母亲的眼线,但师傅从龙有功,又德高望重,门生众多,太后应该不敢动他。何况太后咄咄逼人,我只好兵行险着,向师傅说明了我的不安。
“陛下信臣,不会有事。几天后自会有人来见陛下”他说。
一月后,我在永和宫,收拾淳儿生前收集的墨宝。淳儿说自己写字没什么天分,当年家中请了不少师傅教她,但她对自己写的总是不甚满意,说自己差点天分,但她极善鉴赏,最爱收名家字帖自赏,常言“临摹不通,观心可养”。我翻看几卷,忽觉末页多了一道新笔痕。墨浅如丝,写得却是:“见花,开口。”
我心头一紧,合起卷子,却未露声色。片刻后,一个小太监果然来灵前送菊花。他行礼过分周到,还在我面前晃了晃花枝,插花时故意遮住了我与外间的视线。
我正欲斥责,抬头一看,却认出他眼角那枚极淡的朱砂痣——是许久未见的杜氏。
她低眉顺目,穿着粗衣太监常服,脖颈系着花房惯用的黄绦,竟毫无破绽。我当时几欲出声,又生生咽下。
她将花枝放定,忽而低声念了一句:“这花得多松松土。”
语意突兀,前言不搭后语,我心念电转,倏地明白。她执铲轻翻花盆表土,动作极快而稳,我走近几步,看她指腹一捻,拈出一封书简,包在油纸之中,藏得极深。另有一根极细的银针,落在信页之间。
我展开书简,只十一字,却令我脊背生寒:
“皇后可能尚在,银针可验毒。”
落款“昭明”
笔力遒劲,末笔却似故意顿笔,仿佛在躲避笔迹鉴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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