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年,五月十八,四方信镖局。
丑时,我身着夜行衣穿过京城的街道进入了镖局地下的暗室,墨色的斗篷上还留着刚刚战斗留下的血迹。风一吹,血腥味便飘散到了夜晚的空气中。
今晚我带着之前突袭两倍的人马再次进入了京郊西南角的香隐山,不出我所料,我们又遇到了那伙山贼。香隐山位处京畿重地,背靠皇家寺庙慈延寺,并非是山贼常常盘踞的山高林密,远离衙门管辖的地区。皇城之下,禁军驻地,如此频繁地遇到山贼,更确定了我的猜测。
这伙人不是山贼,而是罗家豢养的专门看守财库的死士。
交手前,我让暗卫后退,独自上前亮出了杜知砚给我的太后的令牌。
带头的是一位蓄着胡子的壮士,带着粗重似牛鼻环的耳环,身高八尺,扛着把玄铁制的大刀,看起来是个胡人。他见状立马喝令其他人停下,走到我跟前,耳环和刀具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原来是自己人,之前多有得罪,”他双手抱拳,掷地有声地说道,“依规矩,我还得验验这块牌子的真假。”
我将牌子交给了他,他双手接过,弯曲的骨节在令牌正面的罗字金印上敲击了好几下。
然后他猛然抬头,毫无预警地劈出一斧,锋刃卷着风声直逼我颈侧!
我下意识闪身,巨斧擦着肩胛而过,鲜血瞬时溅出,烧灼般的疼痛直钻骨髓。我踉跄退后,脚下一滑几乎跌倒,一名暗卫立刻冲上来护住我侧翼。
他对着山洞的方向出了三声短哨,几名死士迅速推进,手中拉开藏在山体石缝内的机关。
“快撤!”我高声喊道。
下一刻,林中传来“咔”的一声,几根缠着精钢绳索的震弩从藏处射出,劲道十足,将一人钉在了松树之上,整具身躯还在颤抖,未死即残。
紧接着,又是一声轰鸣,数枚火雷自他们设伏的山洞滚落而出,黑火翻腾,炸碎了两侧山岩,也将我留在后方断后的几名暗卫震得人仰马翻。
“这是块假令牌!”那人操着西域口音高声怒喝,“太后娘娘懿旨,持假令牌入山者,杀无赦!”
撤退途中,我肩膀上的伤口裂开,流血不止,这样回府必将暴露我们绕过皇帝独自处理财库的事,于是我只好趁着夜色掩盖,强撑着回了镖局暗室进行包扎。
我咬着牙叫醒了在镖局留守的燕老三,他揉着眼睛骂骂咧咧地随我走下了地道深处的密室。
“老子正在梦里骑着汗血马,和一个姑娘在草原上比赛射箭呢……”他有些沉醉地说道,“你不知道,那女子扎着辫子骑着快马从我身边经过,我都能感受到她的辫子打在我脸上……”
“挺有想象力啊,”我冷笑了一声,“可你好像不会骑马吧。”
他似乎被戳到了痛处,不满地骂了句脏话。我知道燕老三一直有个英雄梦,可始终未能实现。
燕家同我家一样军官世家,祖祖辈辈驻守北境,父兄皆是驰骋疆场的英雄,唯独他是个不会武功的医官。他是家中老三,祖母疼爱非常,眼见许多相熟的官兵都在对北凉的战斗中牺牲,坚决不许这个最疼爱的孙子学武。已经年过古稀的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儿子哭诉,说家中男子皆为国尽忠,她无怨无悔,只求留下这个最小的孙子给燕家留个后。这么着,燕老三从没学过武,留在军中当了一名军医。镖局成立后,我便把他挖了过来,他先还不乐意,宁愿留在军中,和兄弟们厮混。可老太太知道孙子终于有机会远离战火,急忙连夜给他打包了行李,扭送到了京城。
我褪下了里衣,被刀砍过的皮肉下隐约露出骨头,一下把燕老三吓清醒了。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他结巴地吐出几个字,“这……这可怎么办?”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颤抖着手,翻找着柜子里的瓶瓶罐罐,我有些压不住心里的火气。一个军营里滚大的医官,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在心里暗骂。但想起老太太送他来京城前,颤抖着握着我的手让我照顾好她的宝贝孙子的样子,我忍住了心中的脏话。
“这伤不能让人发现,你看看能怎么包扎一下?”我耐着性子问道。
他急忙答是,上蹿下跳地拉开了整个柜子的抽屉。暗室里静谧无声,只能听到他拉开抽屉门是连绵不绝的声音,哐当,哐当,哐当……
两炷香后,他终于在我准备掀桌子前找到了药膏。
他颤颤巍巍地捧出一只暗红色药罐,揭开封口时,药香混着几分辛辣气味扑鼻而来。那是一种他祖传的金疮膏,据说用的是川羚角、麝香、**、紫草、乌梅、枯黄藤熬成膏,再用黄蜡封口,极擅止血敛口、化瘀生肌。
“这玩意儿你得忍着点儿,敷下去像火烧一样疼,”他说着取出一小块药膏,在烛火边温了温,随后找出一支小竹片,蹲在我身旁开始处理伤口。
他动作不快,但手稳。药膏贴到伤口上的瞬间,我倒吸一口凉气,像是有人用火炭贴上了骨头。剧痛之下我额头沁出冷汗,整个人却死死咬着后槽牙一声未吭。
包扎完成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个……那个我能问问发生什么了吗?”
“被太后暗算了。”我一句话带过,不想说得太详细。
听到这,他立马一蹦三尺高,狠命地拍了拍桌子,震得案上的瓶瓶罐罐摇摇晃晃地发出碰撞的声音。
“那个老妖婆,她暗算我们一次还不够,还一而再再而三……”他骂骂咧咧地说了许多脏话。
七年前葬送我宣家军的那场战争,燕家亦受波及。当时,燕老三的父兄因不满罗家人克扣军饷,又越级干预前线战事,上奏折参了他们一本。罗家人自是不肯善罢甘休,联合军部罗家扶持的大小官员,联名上奏说燕家治军无能才导致前线连连失利,借此机会将他父兄罢免了军职。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燕家才有机会在那次大战中得以保全。自我家被太后暗算,几乎全家覆灭以后,燕家更是对朝廷失望,躲入山中,再也不愿出山了。
我知他心里憋不住火,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只是现在时候未到,想要彻底清算罗家还需更确凿的罪证,只能暂且忍下这口恶气。
天色微亮,宫中晨钟方响,我便压下肩头的疼痛,换了干净衣袍,披上常服,悄然离开了镖局。
伏几阁内,香炉已经燃起,已经有人在书房候着了。
我一推门便见太傅坐在案后翻看一卷陈旧的边军折子,菊香则立于窗边,着便装,神情凝重。
我将昨夜那枚“令牌”从袖中掏出,摊在案上,开门见山地说:“没成,令牌是假的。”
“定远侯昨夜去了香隐山?”太傅眉头紧锁,眼神落在我肩膀受伤的地方。
“是,死士当场认出这枚令牌是假的,我们还折了一个弟兄。”我简短地答道。
菊香闻言立马望向我伤口的方向,眼神关切。她又拿起令牌细细察看,疑惑道:“这怎么可能?姐姐问太后要令牌时我在场,这就是太后给姐姐的令牌!”
“这正是蹊跷之处,”太傅幽幽地说,“太后怎会将自己的筹码轻易交出?我们全被她耍了……”
“你立刻去见她。”太傅对菊香说,“告诉她令牌是假的,真令牌必然还在太后处。”
我点点头,沉思了片刻,补充道:“让她千万小心,你去盯着太后是否另有安排,最近见过什么人,尤其要严防她绕开咱们,暗中与皇帝谈条件。”
我注意到,我说这句话时,太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菊香应下了,她见我和太傅似有话要单独谈,便借口要尽快回宫离开了书房。
菊香走后,我目光转向太傅,眼神冷冽:“财库的事,陛下知道几分?”
太傅眸光一闪,不急不缓地说:“我未明言,陛下只知祖宅的事,不知另外两处。我打算待人获救后,当朝上奏,封账归公,一锤定音。”
太傅果然是明白人。看来他虽然偏心皇帝,却也明白皇帝心软,耳根子也软,恐怕他会擅自做主,放过与自己有血亲的罗家,使我们功亏一篑。
“太傅明察,臣也这么以为,”我笑着给他添了一盏茶,恭维了他几句,他捋了捋胡子十分受用的样子。
“太傅有几分把握稳住皇帝,让他不要同太后擅自交易,牺牲天下公理换自己女人的性命?”
他沉吟许久,回道:“如实相告,老夫只有七成把握。”
“不够,我要万无一失。”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于国于家,我都和罗家不共戴天,如今眼看大仇将报,我不会让任何人因为儿女私情毁了我七年以来筹谋的复仇大业。
我站起身,将染血的布巾丢在案上,声音低沉如锤:
“太傅,您知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
“如今我只为一个目的活着——清算罗家。”
“无论是谁挡我路,我都做好了与他玉石俱焚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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