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年,五月初六,定远侯府。
书房外的蜻蜓低低地飞着,这两日天阴得吓人,背后的箭伤隐隐作痛,这是要下一场暴雨的征兆。
适才皇帝派人送来了宫中宴请的请帖,因为请帖是以太后的名义下的,菊香作为太后宫里的人也找准机会以送请帖的名义出了宫。
“罗家祖宅密道的事有些棘手,太后一直不松口。”菊香一边把请帖呈给我,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无妨,还有时间,回去跟你姐姐说,让她千万别逼得太急,反而让太后起疑。”我说。
她应下了,我看她这些日子频繁往返,有些操劳,便给她倒了杯茶:“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昭宁这些日子一直在罗家祖宅那边盯着,宫里劳累你跑动。”
菊香听到后笑了:“侯爷这是在替知砚姐姐谢我呢?”
我没接话,拿出了一封盖着“庚令”印章的信,深灰铁痕,是昭宁发给镖局的信。
“祖宅今日以重修祠堂为名,频繁有陌生家丁出入。”
菊香看了信之后也说道:“上月太后当年从娘家带来的李嬷嬷回乡探亲,太后本来说往返路途遥远,准了她三个月的假,没成想前日突然就提前回来了。”
罗家怕是有大动作。
过几日,菊香再次入了府,这次她带着皇帝的圣旨,令我为正使,册封知砚为他的贞妃。一场封妃的典礼搞这么大排场,皇帝还真是有心了。
“搞得像模像样,跟真的似的。”我冷笑了一声。
菊香没接我的话,而是拿出了一封书信。
我打开一看,是杜知砚从太后那里截获的,太后往来罗家的两封书信。
尽管我们已经多次交手,罗家在穷途末路之际的大胆和狂妄还是超乎我的意料。
“姐姐说信请侯爷留着,罗家既然已经动了这个心思,就‘安排’他们在封妃大典上动手吧。”菊香伏在我耳边说道。
我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只是确保事情万无一失,最好不要让无关的人员知道。
菊香又道:“姐姐问咱们这次行动要不要跟陛下和太傅那边打个招呼,免得他们以为咱们有意绕开他们行事,引得他们疑心。”
皇帝之前就因为自己招架不住,把本来应该当内应的人调到身边引得太后警觉,嘴上对先皇后情深似海,结果自己的女人消失了这么久都没胆子掀桌,甚至连个令牌的事都搞不定,还得知砚出头为他解决。
如今这盘大棋,他怕是没有胆量接,别到时候又露了怯,把我们的人置于危险之中。太傅本是个明白人,可惜只会一味偏袒自己的学生,到时候怕是还跟上次一样,让我们的人去冒险,自己作壁上观,失败了再用几句皇帝年轻冲动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把他们师徒俩择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盟友,不用也罢。
“陛下年轻,怕是兜不住这盘棋。”我不动声色地用指腹擦了擦随身的佩剑。
菊香明白了,外面人多眼杂她也不好多待,正准备走时,我提了一句:“知砚那边还好吗?”
“姐姐啊,”她故意拖长语调笑着说道,“姐姐正准备她的封妃典礼呢,胭脂紫的宫装一穿可像新娘子了…”
我看了她一眼,没理会她,她也不恼,自顾自地跑了。
按太后的计划,知砚已经是他们罗家的人,又怀有龙嗣,将来封后便是他们罗家的下一个靠山。太后斗了半辈子,斗赢了后宫的女人们,斗赢了朝堂上的文臣武将,临了却在一个小丫头这翻了船,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当日知砚在慈延寺嗅到她身上药丸的味道,疑心她已经病入膏肓,太医院有我们的人,取来药渣一查,乌喙参、白附、丹参,是心疾快到尽头才下的猛药。
快则三月,慢则半年,她活不了太久了。
这时候杜知砚佯装怀孕,说自己对皇帝有情,可深恨自己是罪臣之后,终身无缘后位,甚至连将要出生的孩儿都要受牵连。太后也是病得失了智,居然信了她这样的鬼话,表示如果知砚愿意入罗家族谱,保罗家日后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她愿许她皇后之位。太后已是风烛残年,她明白罗家这几十年来在朝野四处树敌,如果不是她坐在这太后的位置上压下朝野的议论,罗家早就被挫骨扬灰了。她早知亲生的儿子计划着清算众矢之的的罗家来树立新皇的权威,为此她只得为母家寻找下一个靠山。只不过老狐狸还是老狐狸,她留了一手,借口皇帝与先皇后鹣鲽情深,如今皇帝怕是不愿另立新后,只许了她一个妃位,说皇后之位还需从长计议。
她以为算计了别人得了自己想得的东西,其实是被别人算计了。
她以为她算得很好,以为知砚以自己的叔父为耻,迫不及待地想洗清罪臣之后的罪名;以为杜知砚对皇帝有了男女之情,想要堂堂正正地作为她的皇后站在他身边;以为她的对手和她一样心术不正又贪得无厌,用一个位份便可换她的忠诚。
可这次她偏偏算错了,而且一错再错。
我捻起请帖上鲜红的封面,轻轻划过“贞妃”这两个字,冷笑了一声。
几日后,还有一场大戏等着他们母子俩呢。
永熙十年,五月十五,凝晖宫。
前几日连着下了几日大雨,虽然今日转晴了,可空气里还是一股湿气。
因为要作为正使宣读册封诏书,我到得稍早了些。
迎来新主人的凝晖宫修葺一新,在雨后初晴的日光下更显得神采奕奕。我入殿时,殿里的宫女们来来去去,准备着晚上的典礼。
屏风后,隐约看见墨水般的黑,是她披散的头发。她正坐着,身后两个宫女正帮她梳着发髻。
“参见贞妃娘娘。”我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她好像回了头,金铃碰撞发出极轻微的响动,是她刚到紫宸殿当值时皇帝赐下的那支赤金嵌东珠凤钗。
“侯爷免礼,晚上可准备好了?”她的声音从屏风后飘出来,仿佛意有所指。
“万事俱备。”我答道。
酉时,太阳尚未完全落山,霞光犹在宫墙之前跳跃,主角们就陆续出场了。
我刚踏入凝晖宫的门,便见太傅也早早地到了,我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侯爷今日来得早,”他主动走过来,压低声音道,“杜知砚真有身孕了?”
“千真万确。否则陛下和太后也不会平白给一个宫女封妃。您说是吗?”我答道。
我早料到他会问这件事,在他看来,杜知砚分明是清流派的人,如今突然如此受太后器重,不仅一跃就成了后宫主位,还入了罗家族谱,这其中必定有蹊。
“侯爷事先知情吗?”他继续问道。
“这陛下的枕边事我如何能知情?”我冷笑了一声,“太傅还是去问问陛下吧,他如今羽翼渐丰,该学会为自己善后了。”
我知他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可我偏不接茬。太傅大约以为我恼他的好徒弟又不听叮嘱,假戏真做,白白给太后家族送了颗本可以有大用的棋子,便识趣地没再作声。
我揉了揉太阳穴,门外天色渐暗,大戏即将开场。
太后与杜知砚来得迟了些,我心头微动,不知是否临时生变。我向菊香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地点点头,装作呈酒的样子凑近我耳边低声道:“姐姐说,一切照原计划进行。”
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走到正殿中央,接过内监递来的懿旨,朗声宣读:
“奉皇太后懿旨:
杜氏知砚,性行端谨,入宫以来,恭慎勤劳,温婉有礼,深得宫闱之范。今蒙皇上宠眷,怀有龙嗣,既承天命,又安社稷,理宜表彰,以崇内治。
哀家念其孤苦早丧,身世无依,观其本心不移,操行无玷,今特录其入罗氏族谱,收为义女,以正其名分。
是以授贞妃之号,迁居凝晖宫,以祈母仪天下,辅佐圣躬。
钦此。”
杜知砚当场跪地接旨,动作恭顺,神情却分毫不乱。
觥筹交错间,杜知砚端着酒向皇帝徐徐走去,准备向皇帝敬酒。皇帝今日心情很是不错,笑着唤宫人斟满酒。就在他将酒杯举至胸前时,一个内侍从侧侧缓步而出,似是奉命上菜,却在靠近皇帝之时猛地从袖中抽出匕首,直取皇帝心口!
太傅本站在稍后的贵客席位,随着内侍突然出刀,整座大殿瞬间动乱。他几乎是瞬间便反应过来了,猛然上前一步,抬手欲挡!
可他年纪毕竟大了,动作虽快却终究慢了半拍,眼见刀锋已至,尚未来得及靠近,只听得一声脆响,杜知砚已经用手接下了刀。
锋刃刺入掌中,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青花瓷盘上,斑斑点点,如落梅碎雪。
殿中一时寂然,太监宫女们面露惊骇,禁不住发出尖叫。皇帝跌坐椅上,脸色发白。太后捂胸踉跄,似是旧疾骤发,却仍是第一个冷声发令:“来人,抓刺客!”
禁军早在门外候着,一听喊声蜂拥而入。那刺客一见情势不妙,回身欲逃,我身形一闪,拦于其前,一掌扣住他肩头。他急踢下盘,我一转步反锁其臂。正在僵持间,一箭破空袭来,我急侧一步将他拖出射线,那箭几乎擦着他耳廓掠过,刺入地面。
我低喝:“此人必有同党!留下活口!”
禁军上前将人死死压制,给他拖拽着戴上了镣铐。我见他伤口崩裂,鲜血如注,这样下去怕是会没命,便拦下强拖的动作。
他可不能死得太早,戏没演完呢。
我转身跪于皇帝与太后座前:“此人刺君谋逆,臣请留下此人性命,将其交由密司审讯,务必查明主谋。”
皇帝微微发怔,似还未从惊变中完全回神。却在这时,杜知砚握着血淋淋的手,踉跄上前,低声道:“陛下,太后娘娘怕是心疾复发了,不若先请太医,送娘娘回宫静养……”
皇帝一惊,发现太后果然眼神涣散,捂着心口,忙去扶太后。太后却猛然挣脱他,喘着粗气,咬牙切齿道:“哀家无事!哀家倒是要看看,是谁——”
话未说完,那刺客猛地挣动,高声喊道:“太后娘娘,救奴才啊!奴才是奉罗家二爷之命……”
全殿寂静如死,众人神色变幻莫测。
此时,太傅缓缓起身,捋须而语:“陛下,此事牵连非浅。若真如此人所言,乃罗氏逆谋,既涉大逆,亦损太后名节。此案不可轻判,亦不可轻放。定远侯这几年一直在府上养伤,素来与朝政无涉,与罗家也毫无瓜葛,今日又救驾有功,忠心可表,不如请定远侯查办。”
太后面色苍白,强撑着精神说道:“定远侯素日与朝政无涉,今日却出现得恰到好处;这几年一直因病在家,适才和刺客格杀的时候又颇为矫健。”
“皇上不觉得可疑吗?”她盯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震得殿内得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似的。
“臣今日来是因为陛下令臣为正使宣读封妃诏书,适才事出紧急,臣担心陛下受伤才撑起病体护驾,”我没有看太后,而是盯着皇上道,“陛下尚未定夺,太后娘娘就急于把脏水泼到臣身上,不知是什么用意。”
这时杜知砚侧过头,在皇帝面前耳语了几句。皇帝目光在她与我之间游移几息。“此事就交由定远侯查办,十日之内,朕要结果,”他看了看太后,“母亲今日受了惊吓,神志不清了。”
“菊香,扶太后娘娘回宫,”杜知砚向菊香使了个眼色。
太后却忽地挣开,指着杜知砚,怒声骂道;“杜知砚,你当初是怎么答应哀家的?你跟你叔父一样,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猛咳了一阵,竟然呕出一口鲜血,殿里瞬时充斥着一股腥气。
这时,杜知砚猛地站起,步步逼近,扣出太后的手腕。
挣扎间,她手掌的伤口意外触到太后脖颈,留下猩红的印记,仿佛死刑犯行刑前的画押。
“既然如此,太后娘娘,您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看错了人呢?”
她拢袖退后一步,在太后耳边轻轻地耳语了一句,不知怎的,她虽然有意压低了声音,这句话仍清晰地飘进了我耳朵里。
“太后娘娘,罗家的春秋大梦,到今晚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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