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录馆。
乔知遥立在新近更换的值班榜前,望着榜上那一道道名字,自榜首至榜尾,一排排整肃端列,或熟悉或陌生,一如她在实录馆中沉浮一月多所见的诸般人面。
在这其中,有的名字曾是她在馆中见过的,也与他们偶有交谈,点头而过;有的则从未谋过面,却因同僚议语和誊录副卷中的批语字迹,隐隐知晓其性情作风。
这些名字意味着真实的署修之权,意味着文末盖章落款的身份,也意味着,他们所写下的每个字,都会进入系统,留于史册。
而如今,“乔知遥”这三个字,也赫然列于其间。
排位不高,却清晰写着“职掌旁批,卷后结语”,表明着她是堂堂正正的协修正员,再非是只供使唤,不得署名的誊录小吏。
乔知遥凝望着自己的名字,心中略起波澜,神色却如常未变。
“乔协修。”
身后一道温和的男声传来,乔知遥侧身望去,只见是一位稍年长的主事。
他笑眯眯地走上前来,语气带着几分欣赏:“恭喜乔协修,终于升为正员。”
乔知遥略一行礼,微微颔首:“多谢主事。”
那主事上下打量她几眼,带着几分感慨:“前些日子外署调阅了礼部旧案卷宗,回文里可是专程点了你的名字。说你笔锋遒劲,措辞严谨,批语简练而切要。旁人还猜是哪位老吏所书,没曾想竟是你。”
他语速不慢,言辞之间颇有与有荣焉之意:“馆中也该多几个你这样的后进才俊呐。”
乔知遥神色不变,只微微躬身,低声应道:“不敢当。”
主事又道了几句吉话,才转身离去。乔知遥重新望向榜中自己的名字,目光却渐渐沉了下去。
那些“赞誉”,她当然知道是怎么来的,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
真正使得她名列期间的,并不是那几行誊文。
是生辰那日顾之晏递来的纸卷与腰牌,是枢密院背后的暗线,是他,将她从无名协修小吏,推上正式史职之位。
犹记得外署调阅通知之初,她曾一度踟蹰不前,反复思索退局之路。
可现在,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上官的赞赏,同僚的善意,仿若前段时间收到的故意刁难全然不见。
原来身处局中,也并非全无退路,只是那退路与否,从由不得自己。
乔知遥心里很清楚,她能得到将字句写进史册的权利,是因他人授权。而这份权力若握在敌方手中,那么她所写之字,也可随时被抹去、篡改、吞没。
这,便是高位者的力量么?
那么她所追寻,所欲对抗的那只幕后之手,又会有多深的根系,多重的分量?
乔知遥缓缓抬眸,袖中五指不觉握紧。
唯有拥有权,才有说话与守护的资格,哪怕前路荆棘遍地,她也必须一步一步走过去,护住自己想护的人,守住自己想守的真相。
乔知遥再度望向那张值班榜,最后定定看了眼自己的名字,似乎是要将这一刻深深铭记,继而转身离去。
步履无声,神情未动,唯有眼中,逐有光色渐明。
她当然可以细细去想这背后的缘由,顾之晏为何随身携带着那封任命?他是否早有筹谋?还是因那日情景顺势而为?
但这些思绪如乱丝,细想终究只是扰人心神罢了。
乔知遥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侧缘,轻轻吐出一口气。既已得益,便当善用,不必深思。
于是她迈步踏入实录馆,身影被午后的阳光拉得很长,似乎正朝着某个尚未明朗的局,一步步走去。
实录馆内,乔知遥在案架前缓缓翻过一页又一页,顾之晏要她所查的一个月内所有调案指令的流转痕迹,表面上不过是例行比对,实则一层套着一层,涉及礼部、刑部、三司等诸衙。
乔知遥自实录馆总簿上调出近月所有卷宗借调记录,从最早一份转自刑部的命案卷起,顺序逐条核查。头几份指令皆无异,每道命令都有备份、归档、批签。
但当乔知遥翻至第三册时,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有页的墨迹隐隐透出纸背,在光影下呈现出些许字样。可乔知遥将纸页翻过后,背后却无任何书写。
乔知遥眉心微蹙。这种墨迹,是誊录人笔锋过重时透至纸背的痕迹,极难伪造。更怪的是,这一页并无馆内常见的批注名签,也未列入通览册。
乔知遥取出一支旧笔,沾了少量清水,涂拭纸背。果然有薄墨渐显,隐约浮现出一行字:
“此案送礼部覆签,附副卷乙式。”
乔知遥眉梢微动,她记得礼部早已不再经手刑案复核,尤其“副卷乙式”此类操作,是旧年某项特批通道中的特例,而那项通道早已废除。
可眼下,这条已废之道似在悄然复用,绕过流程,于密处流转。
乔知遥眼眸微敛,从袖中取出顾之晏交予的礼部旧属名单,逐一比对调案中出现的批阅签名。不多时,一个名字映入眼帘。
陈簪。
乔知遥记得这个名字,那是父亲尚为礼部尚书时的心腹小吏,极擅誊录与流程,曾多次随乔昶办理公案至深夜。而此时,这个名字却出现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一桩三年前“副签调卷”的下角题批中。
之前朝中临时设立的那条特批通道,本用于快速调案跨部复审,后因涉事繁杂,被勒令停用,并封存全部通道。
可眼前这页带着陈簪名字的旧卷,昭示这条旧年通道,极可能在近月内,被重新启用。
乔知遥合上卷册,将那页轻夹于袖中,没有多作犹疑,唤过值守同僚报备离馆,写下“外出私访”四字后,便沿着那份名单中陈簪所属坊宅而去。
午后阳光略显耀眼,照得街头瓦面生出反光。
乔知遥立在陈簪屋前,看着那扇覆了一层灰尘的木门,一时沉默无言。她正是顺着那份旧属名单一路寻到的此处,可眼前门扉显然久未开启,台阶上落叶层叠,早已无人出入。
乔知遥已隐约感到此行多半无果,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绕至后巷寻了坊间查问。
坊间邻居多半敷衍了事,只道自己平日并未关注那位住户,只有一位卖糖果的老妇人,细细思索了片刻,回应道:“姑娘说的应该是那位姓陈的官爷吧?他早搬走啦,上个月底便有官人来寻他,说是要调去宗正寺任文案了。”
“多谢阿嬷相告。”乔知遥向那位老妇人微微躬身行礼,心中却泛起疑问与一丝冷意。
宗正寺并不归礼部节制,亦非常规调派路径。再者,宗正寺文案之职,属闲冷编制,极少主动调人。
可真正令乔知遥不安的,确是顾之晏给的那份旧属去向名单。她并不怀疑顾之晏是故意戏弄她,给她一份虚假的资料,这拙劣又毫无意义,那么这就意味着,陈簪的真正去向,是连顾之晏这个层次都无可查清的隐秘安排。
乔知遥唇角微微抿紧,转身折返回主街寻着宗正寺的方向走去。待到宗正寺之前,乔知遥向寺正递帖问访陈簪的下落,可寺正却摇头,口中之语让乔知遥心下陡然一沉。
“宗正寺处并未陈簪此人,数月来都未曾有新吏到任。若真有人调来,自有名册存卷,姑娘可自行翻看,那册上并未登过此人。”
乔知遥细细翻着那卷名册,直至翻遍,也未见到“陈簪”二字。她静静立在宗正寺门外,却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战栗攀上后背。
陈簪,彻底失踪了。
乔知遥站在冬日的寒风中,良久未动,还是寺前的门房不耐烦地赶人,她才收起手中那份因手中冷汗而轻微卷起的旧属名单,转身缓缓离开。
自未时起,便有雨淅淅沥沥,一直未曾停歇。
乔知遥伏案沉思到子时,终是将桌上笔砚一收,略作梳洗入眠。
许是白日查访无果,又或许是近日挂念颇多,梦境竟来得比往常快些。
乔知遥梦见旧时乔家府邸,那株杏树仍枝繁叶茂,杏花开得正盛,父亲一身朝服归来,袍角带雨。母亲正自厨房端出一碗热汤,唤自己过去。兄长正在院中舞刀弄枪,看见父亲归来,笑着迎了上去。
梦里,她仍是年幼的模样,提着裙角慢慢走向父母与兄长,父亲伸手来牵她,掌心粗厚却温暖。那一刹,炉火炽热,汤香氤氲,家中欢声笑语。
可下一瞬,那炉火陡然熄灭,汤盏倾覆,她听见压抑的抽泣声。父亲的背影消失于风雨中,母亲流泪不止,倚着门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兄长不知所踪。
乔知遥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终究什么也没抓住。她猛地惊醒,心跳如鼓,额间冷汗淋漓。
窗外的雨还在下。
乔知遥披上外衣,取出床岸边那本读过许多次的旧书。她最常用这种方式解压,在夜雨中,读着旧书,藉此压下心中那些无法平息的波澜。
纸页翻动间,乔知遥听见雨点落在屋檐的声响,似从年幼起,便一刻不停地下到了如今。
灯火摇曳,雨声如织。
乔知遥翻着书页,渐渐平稳了心绪。
今日无功而返并不会让她止步,这恰恰说明,这条线被人从局中一隅抽去,而她可以顺着线的更深处去寻。
局,还远未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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