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晏转身从案旁一角取出几页副卷，纸页略有卷翘，显然是被多次翻阅过。
“这些副卷，出现在三司会审，密审案录中。初看皆无异状，但细查后，却发现它们皆无编号与审批流程，也无任何调阅登记。”
顾之晏说完这句，示意乔知遥看向卷首那一行细字：“但出卷处，皆写着实录馆三字。”
乔知遥走近几步，低头细看：“而这些卷，却并未走实录馆常规调阅？”
顾之晏唇线平直，缓缓吐出二字：“没有。”
他顿了顿，补充道：“实录馆总簿中无迹，登记册与借调簿亦无所载。唯一寻到的，还是你翻出的那一行笔录。”
乔知遥抬眼看他：“所以你早已察觉，只是差一个能入局查证的人。”
顾之晏望着乔知遥，缓缓道：“我原以为只是几份脱节文书，也许是流程疏漏。但这类案卷渐增，且所涉之事逐渐加重，逐渐从寻常比对到了密审要卷，甚至有些出现在了三司大议之中。”
他说至此，声线微沉：“无签、无批、无引调凭据，却能堂而皇之列入大议。乔知遥，这显然不是偶然。”
“而能操控这条路径的人，不止熟于旧制，且必须身居高位。”
乔知遥沉默片刻，脑中飞掠过那页协修手册字迹，以及旧属名单上一笔笔圈起的名字。
她本不打算提及陈簪之事，毕竟线索已然中断，她尚未有新的发现。但或许陈簪之事与当下所查之局有关，而顾之晏所掌之权又远胜于她，或可有意外所得。
于是，乔知遥终还是开了口。
“前些日子，我按你给的名单去寻了一位父亲昔日旧属。”
她语声低缓，像是在斟酌措辞：“当我寻到名单中他的宅邸，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而访中邻里对其知之甚少，只有一位阿嬷隐有印象，说是被调任至宗正寺。”
乔知遥神色未动，袖中手指却轻轻扣住袖角，语气低得发沉，一字一句说道：“可宗正寺却查无此人。”
顾之晏眉目微沉，素来不动声色的神情中多出了一丝阴沉，眉头微蹙：“这份名单中是礼部旧年在籍全员，按理不该有如此误差。”
乔知遥抬眼看向顾之晏：“我本以为只是个例，但后来细查，却发现那张名单上的一些人，信息同样不清，不是籍册脱漏，便是仕履断档。更巧的是，他们恰好都避开了后一年那场官籍复核审档。”
顾之晏闻言，神色有一瞬的凝滞，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
他缓缓开口：“......你查到了什么？”
乔知遥将那张已被重复折叠压平多次的名单取出，在案上缓缓展开。
“目前查得较清楚的几人，无一人仍在礼部就职。但其中有三人，曾于三年前，在实录馆负责调卷副录事务，所经案宗编号，与那批子时应急调卷相近。”
乔知遥略一停顿，语气仍无起伏，却愈发沉稳：“若当年特批通道的实际操作曾经他们之手，那么他们极可能知晓操作路径，甚至遗留过可供复用的调卷方式。”
“而如今他们的职级去向皆不明，显是有人背后操纵。”
乔知遥缓缓收敛名单：“这反倒说明，有人或在利用他们留下的调卷法门，秘密重启那条通道。”
顾之晏微微敛眸，指节轻敲案面，沉声道：“而真正的幕后之人，也许正藏在那些仕履仍在，官阶不低的名单之中。”
乔知遥目光回转，落在顾之晏脸上，淡淡道：“我想设一道引子，在礼册草案中虚拟一桩旧案调署，使人误以为需调案补录。若有人动此引卷，我们便可顺线而查。”
顾之晏眉峰微挑，语声却不变：“你已有构思？”
乔知遥微微颔首：“已有大致轮廓。或可设一道礼籍遗缺，自礼部为源，在草案中虚设一笔旧案补录之需，需调回早年在任礼部属吏所署之卷。”
“若幕后之人确与礼部旧属一系有关，这一饵，他们必会动。”
顾之晏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可行。”
话音落下，屋中片刻无声，唯有檐下风声微响。
乔知遥却忽而再开口：“但有一事，我始终未明。”
顾之晏抬眸望向乔知遥，眉微挑，似在静候她言明所惑。
乔知遥语气平稳，却始终带着一丝困惑：“你我皆知，此通道既是隐秘开启，最忌外泄。可此次子时调卷之事，却被明明白白地写入了协修手册。”
她的语声低缓，却如落针掉于静室之中，字字分明：“那本手册无审校，不作公用公示，平日少有人翻阅，更遑论细究。”
“可偏偏，那行字就写在了那里，极隐秘，又极明显。”
顾之晏听罢，目光未顿，眼底缓缓浮起一线沉思。
乔知遥语调无波，接着说道：“那不可能是误记，更不像是不慎。”
顾之晏转头望向雕窗外，低声应道：“那行字，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乔知遥颔首：“写下它的人，懂规矩，知流程，知道留在哪里不易被发现，却能被‘特定之人’看见。”
顾之晏望着窗外，似是在凝神静听，不多时便回转向乔知遥，眼中神色已不似今日初见时波澜不惊，低声道：“也许，从一开始，我们便不是唯一在追这条线之人。”
乔知遥听罢未应，只是低头垂下眼睫，陷入更深的思索之中。
这场看似循迹而行的追查，似乎自一开始，便有人悄然在暗处布下了引路之丝。
而他们，正一步步，被牵引向那无声深处。
风从檐下吹入，卷起案上那几页散乱的纸张，仿佛也在默默倾听这场无声的追索。
乔知遥起身，动作干净利落，打算告辞离去。
就在乔知遥即将踏出素室之时，顾之晏轻咳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之前那封信......若你有需要，我可安排人手相护。”
乔知遥一怔，步伐微顿，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似是未曾想到顾之晏会主动相护。
乔知遥讶异不过片刻，便迅速复归冷静。
她回头，神情淡然，语气间却流露出一丝真实的谢意：“多谢顾大人好意，不必担心，我已有应对之法。”
顾之晏微微点头，并无坚持，平静道：“若日后遇上难题，勿忘我们的盟约。”说罢，他便转回案边，不再言语。
乔知遥唇角轻轻勾起，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已然知晓，便踏出了素室。
乔知遥踏出素室时，恍然发觉天色已暮。月光碎落在院中阶石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辉。不知不觉间，她竟与顾之晏议了一下午。
乔知遥抬眸望了眼天上圆月，脑中忽然掠过前几日生辰夜的情景。那时她疑心于顾之晏的用意，不信他沉默随行，真的只是为了送她一程。
可今日，他在素室中主动提出的“相护”，却恰似为那夜的沉默同行，落下了一笔无声的佐证。
乔知遥垂下眼睫，指尖轻轻敲击着袖中案卷，神色未变，心中却泛起一丝涟漪。
那位素来冷面寡言、不动声色的枢密属官，竟真的是个......
面冷心热之人。
乔知遥脚步不急不缓地穿过店铺，回到主道上，心绪渐渐归于平稳，思绪却已悄然转向另一个方向。
那封信，她从未忘。
最初看到时，乔知遥尚不清楚对方究竟所指何事，只当是她所查案卷牵动旧事，有人心生忌惮，故以此示警。
但今日素室之中，乔知遥隐隐察觉，这场棋局，或早在她重返雍都之前，便已步下，而她不过是恰巧踏入其中。
乔知遥今日本可顺手推舟应下顾之晏的提议，若真有人相护，确可免去不少风险。但她拒绝，不只是出于一贯不愿劳烦别人的习惯，也不只是为了不欠顾之晏人情。
她确实，已做好了自己的打算。
乔知遥袖中五指微曲，触到那张已被反复翻阅的旧属名单，目光微凝。
初归雍都之时，她便有意去联络乔家旧属，只是彼时局势未明，若贸然接触，反倒容易暴露动向，便将此事压下。
但如今她已然暴露于有心人眼中，再顾虑于藏锋与否，已无意义。
既如此，接触旧属之事，便不必再迟疑。
乔家旧属中，当年多是礼部主簿、员外郎之流，虽不居高位，却多掌实务，尤为熟悉卷册调署与案宗流转。
他们当年追随乔昶办事，或许掌握了当年乔家事变的部分线索。
乔家案之后，众人或辞或贬，官途中断，踪迹亦湮没于档册之外。
而如今能寻上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尚不知是否仍存清白，忠佞未明。
但她必须赌一局。
乔知遥深知，有时破局之法，恰恰得是出其不意，先声夺人。
既然幕后之手已现杀机，迫不及待现身布局，那她便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出手，直探深处。
藏，已不再是她的选项。
动，才是她给出的回应。
以前和基友说我女和女婿加起来讲过的话没超过10句（10章之前），现在好了，他们聊一下午了X)
小顾大人，巨大喜事！！你老婆终于不怀疑你那天的动机了！！！
谁还记得我们阿遥第一次见小顾大人的时候，感觉他并不是一个会替人着想的人呢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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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引文设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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