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苏珏刚搁下象牙箸，锦帕尚在唇边，便听得外间丫鬟向苏寒尘问安的细语。未及抬头，那人已摇着湘妃竹扇跨入门槛，衣袂带起一阵松墨香风。
“哟——”苏寒尘目光在残羹上一转，扇骨轻叩桌沿，“妹妹这早膳，倒是比庙里的斋饭还素净三分。”
苏珏指尖捻着帕上绣的缠枝纹，唇角弯起个不达眼底的笑：“二哥今日倒比报晓鸡还勤快。”
“还不是让妹妹昨儿的话闹的。”苏寒尘施施然落座，湘妃竹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俊脸，唯余一双狐狸眼灼灼发亮。
苏珏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但还是装傻问道：“昨日我说的话？我昨日竟说过什么让二哥如此牵肠挂肚的话？”
苏寒尘也是个人精，他一眼就看出来苏珏是在装傻，他脸上的笑容微微敛了敛，看着她眯了眯眼，但随后又笑了起来，“妹妹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昨晚不是说过要给大哥买酒做生辰礼？”
茶汤在青瓷盏里晃出细纹。苏珏故意让沉默多悬了片刻，才恍然道：“原是说大哥生辰的事？”她忽地倾身，鬓边珍珠步摇纹丝不动，“可大哥分明说过不喜庆贺，我这做妹妹的，总不能……”
“他那是死鸭子嘴硬！”苏寒尘前襟几乎压上桌沿，忽觉失态，又猛地直起腰。
苏寒尘这人有个弱点，那就是他和他那个酒鬼师傅一样，都是个酒痴，只要不是什么大事，一和酒沾边了他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窗外竹影婆娑，在苏珏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她忽然想起去岁在酒窖里见过的西域葡萄酒，琥珀色的琼浆在琉璃瓶中流转，恰似眼前人急红的眼尾。
早知道苏寒尘是个酒痴，那她一开始也不需要花那么大功夫和他周旋，直接拿酒收买他不就好了，要知道祁渊国现今最大的酒庄可是她一手做起来的。
苏寒尘被苏珏盯得有些后背发麻，最终破罐子破摔道：“反正妹妹今日是别想甩掉我了，你去哪我便跟到哪儿。”
苏珏见苏寒尘那副无赖的样子忍不住抽了下嘴角，随后又说道：“二哥既然这么说了，那要我拿出好酒给大哥庆贺生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给大哥准备好酒，二哥是不是也得给大哥准备些什么呢？”
苏寒尘倒是没料到苏珏会这么说，他微微一愣。
“看二哥的样子想来确实是没有给大哥准备什么生辰礼，这样吧，我替二哥想了个招。我听说二哥在外游走多年，想必定是练就了一身的好厨艺。要不今日我来准备好酒，二哥给大哥准备几道好菜如何？”苏珏看着苏寒尘挑了挑眉。
扇面“啪”地合拢。苏寒尘忽然欺近，松香混着晨露气息扑面而来：“妹妹可别拿寻常货色糊弄人。”他忽又退开，扇尖轻点她发间珠钗，“要配得上为兄手艺的，至少得是……”
“是你从未听过的好酒。”苏珏笑着接过话茬。
苏寒尘“嗤”地笑出声，扇柄在掌心重重一敲：“成交！不过——”他转身时广袖带翻茶盏，琥珀色的液体在案上漫开，“若酒不够劲，可别怪我把醋当酒烹。”
苏珏今日本就打算取一壶好酒为苏墨庆贺生辰。她深知，人一高兴，话便容易说开，届时她也好顺势谈些正事。不过，这酒倒无需临时准备——早在来渊城时，她便带了两壶，至今尚未开封。
这酒，是她酒庄初立时亲手酿下的，因材料珍稀，统共只得了三壶。其中一壶，被她用来诱拐了一位嗜酒如命的“鬼医”；剩下两壶，临行前夜被她匆匆挖出带走——若不如此，迟早会被那老酒鬼掘地三尺翻出来。此酒年份愈久，滋味愈醇，前些日子关桐顺走她另一坛佳酿时，她刚将其中一壶重新埋入地底，而另一壶，至今仍藏在她院中密室。
或许是因为给苏寒尘找了件差事，这一整日，苏珏竟再未见他踪影。
暮色渐沉时，她特意寻了苏墨院中的小厮，得知他约莫半个时辰后回府，这才动身去找苏寒尘。
踏入苏寒尘的院落时，苏珏脚步微顿——果然如她所料，满院药香扑鼻，奇花异草错落其间，有几株连她都叫不出名字。望着这片药圃，她心底蓦地浮起一丝异样的预感。
——这苏寒尘，该不会与她当年诓回离氏山庄的那位“鬼医”有什么渊源吧？
那老头在江湖上名头极盛，传言他若愿意，便是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人也能拽回来。她亲眼见识过他的本事，才起了招揽之心。但转念一想，她又暗自摇头——天下哪有这般巧合的事？
引路的小厮带她穿过回廊，直至一间小厨房前。甫一靠近，浓郁的药草气息便被食物的鲜香冲散，勾得她这个素来不重口腹之欲的人，也不由得喉间微动。
——难怪苏寒尘对自己的厨艺如此自信。这香气，确实叫人难以抗拒。
苏珏刚走到厨房门口，苏寒尘便头也不回地开口道：“还有多久？”
灶火映着他的侧脸，锅铲翻动间，菜香四溢。
“半个时辰。”苏珏倚在门边，目光扫过案板上精致的摆盘，“看来二哥是真下了功夫。”
苏寒尘手腕一抖，青椒肉丝在锅中翻了个漂亮的弧：“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进来搭把手？”
“好啊。”她答得干脆，话音未落便已挽袖踏入。
这倒让苏寒尘手上动作微滞——他本想着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定会推拒，正好借机揶揄两句，没成想她竟应得这般爽快。锅里的菜“滋啦”作响，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诧异。
“菜要糊了。”苏珏指尖轻叩灶台。
苏寒尘回神，锅铲在铁锅上敲出清响：“灶火弱了，添把柴。”
“嗯。”她应声蹲到灶后，拾起柴薪时，袖口沾染了细碎的木屑。一根、两根，火光在她眸中跳动，映得那张素来清冷的面容也添了几分暖意。
门外，画梅与苏寒尘的小厮对视一眼，俱是无奈。这本该是下人的活计，偏生这两位主子，一个赛一个的不爱假手于人。
当日影西斜时，最后一道羹汤终于出锅。苏寒尘甩了甩酸胀的手腕，抬眼正见苏珏拈起一片水晶肴肉尝味。暮色透过窗棂，在她沾了面粉的衣襟上落下斑驳光影。
“如何？”他挑眉。
“尚可。”她抿唇，却掩不住眉梢的满意，“勉强配得上我的酒。”
檐下风铃轻响，远处已传来小厮通报的声音——苏墨回府了。
苏墨远远便望见一道素白身影静立在自己院门前。待走近了，才看清是苏珏正拢袖而立，衣袂被晚风轻轻拂动。
“大哥。”见他回来，苏珏眉眼一弯，笑意如三月春风，“今日是你生辰，我与二哥思来想去，还是该小小庆贺一番。”她侧身让开半步，“备了些薄酒小菜，刚巧赶在大哥回府时出锅。”
“你和寒尘？”苏墨眉梢微扬，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苏珏颔首，指向竹林方向：“今日天光正好，便在石桌设了席。二哥已候多时了。”
甫一入院，浓郁的饭菜香气便扑面而来。待行至竹林深处，只见青石桌上五道佳肴错落有致，色泽鲜亮，热气氤氲。苏墨脚步一顿，目光在菜肴与苏珏之间来回：“这些……”
“都是二哥的手笔。”苏珏轻笑，“我只负责备酒。”
“还磨蹭什么？”苏寒尘的声音从石桌那头传来，手中竹筷不耐烦地敲着碗沿，“再不来，菜可要凉透了。”
落座后，苏墨仍忍不住打量满桌菜肴：“当真是你做的？”
苏寒尘别过脸去，耳根微红，只闷闷“嗯”了一声。见他这般情状，苏墨唇角微勾，也不再多问。
——这是苏寒尘头一回让人尝他的手艺。他紧盯着二人执筷的手，直到看见苏墨眉间舒展，苏珏又夹了第二筷，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吃了两口后，苏寒尘忽然搁下筷子，朝苏珏伸手：“说好的好酒呢？”
苏珏忍俊不禁，朝画梅使了个眼色。画梅会意，从身后取出一只青瓷酒壶。
“难怪方才寻不着。”苏寒尘眯起眼睛，“原来早有防备。”
“若不藏着，”苏珏边斟酒边道，“怕是连酒香都闻不着了。”
苏寒尘讪讪住口，迫不及待捧起酒杯。酒液入盏的刹那，他忽然神色一凝，将杯沿凑近鼻尖轻嗅，眸中顿时光华大盛：“好酒！”
苏珏只是微微一笑，“二哥还没尝就知道是好酒？”
“此乃好酒之人的灵觉。”苏寒尘笑得狡黠。
——“此乃好酒之人的灵觉。”
记忆里，那个蓬头垢面的老头也曾这般说过，连神态都如出一辙。苏珏指尖一颤，蓦地抬眸望向苏寒尘，眼底暗潮翻涌。
难道这世间，当真会有这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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