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霜至今仍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对仅有两面之缘的苏珏剖开尘封多年的心扉。可每当望进那双明月般的眼眸——那澄澈得能照见灵魂的眸子，心底便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倾诉欲，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防备。最终，她确实这么做了。
禅房里的檀香萦绕了整整一个时辰，当暮色爬上窗棂时，秦霜已然坐在了苏珏的马车里。车辕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晰，就像她方才吐露的秘密。
“到了。”苏珏的声音将秦霜从思绪中唤醒。车帘掀起时，秦府门前的灯笼正投下摇曳的光影，照得守门家丁谄媚的笑容格外刺目。苏珏的指尖在锦帘上微微收紧，眸中似有暗潮涌动。
朱漆大门合拢的闷响中，秦霜那句惊心动魄的剖白再度在苏珏耳畔炸开：
“若你亲眼看见父亲扼断母亲的呼吸，又被逼吞下那只让你行不过百步就喘如风箱的蛊虫……他施舍的偏爱，你要得起么？”
月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在苏珏脸上投下斑驳的暗影。她终于明白坊间传言中“秦二小姐先天不足”的真相——哪是什么天意，分明是亲生父亲种下的恶果。
虎毒尚不食子，秦潇却能对枕边人痛下杀手，在亲生骨□□内种蛊。这般狠辣的人物高居相位，怕是连龙椅上的那位都要夜不能寐。毕竟，一人之下的位置，从来都最是危险。
这么想着，苏珏放下了车帘，淡淡地说了句“回府吧”。
*
五日后，渊城炸开了一桩惊天丑闻。
谁能想到，堂堂秦相府的三公子竟有断袖之癖？更荒唐的是，几日前，他竟在白云寺与南风馆的头牌私会，偏巧被安平郡主撞了个正着。今日一早，郡主便收拾行装回了娘家，扬言要与秦三公子和离。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苏珏正与关桐坐在酒楼雅间，听着楼下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着一段“良家女错嫁龙阳君”的戏文。那说书人嗓音抑扬顿挫，讲到女子发现真相时，满堂宾客或愤慨、或讥讽，更有甚者拍案怒骂，仿佛那故事里的负心人就在眼前。
关桐瞥了眼楼下群情激愤的听众，压低声音对苏珏道：“你说，若是秦府的人瞧见这场面，会是什么脸色？这说书人也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拿相府的家丑当谈资。”
苏珏唇角微扬，指尖轻抚茶盏边缘，笑而不语。
——她自然无需多言，因为这出戏，本就是她亲手安排的。
相府出了这等丑事，必定竭力遮掩。罗素虽恨秦毅年欺瞒，但此事闹大了，她脸上也无光，故而也不会任由流言四散。如此一来，能让这桩丑闻传遍渊城的，除了她这个幕后推手，还能有谁？
苏珏并不担心秦潇会查到她头上。一来，此事由离氏山庄的人经手，明面上与她毫无干系；二来，秦潇此刻怕是正焦头烂额地替秦毅年收拾烂摊子，哪还有余力深究其中蹊跷？待他回过神来，她早已抹净所有痕迹，任他再如何查探，也寻不到半分端倪。
只是……罗素竟能隐忍五日才回娘家，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苏珏轻抿一口清茶，目光从说书人身上收回，转而看向关桐：“今日约我出来，总不会只是为了听这出戏吧？”
关桐闻言，立刻将秦府的八卦抛到脑后，身子微微前倾，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这顿饭是特地谢你的！白云寺一别后，我日日绞尽脑汁制造‘偶遇’，向李筱绡赔罪。起初她连正眼都不肯瞧我，后来被我缠得烦了，总算骂了我几句。昨日我费尽心思，总算逗得她露了个笑脸。今日再见，她虽仍端着架子，可至少不再句句带刺了。”
苏珏眉梢微挑，略感意外。她虽知自己的法子有效，却未料关桐竟能在短短五日内让李筱绡态度软化。是该夸关桐手段高明，还是该说……李筱绡终究对她太过心软？
思及此，苏珏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站在关桐身后的秋容。秋容察觉到她的视线，眼神微微一颤，下意识避开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苏珏低笑一声，重新看向关桐，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告诫：“她肯原谅你便好，只是往后，莫要再随意揣测他人，平白伤了人心。”
关桐被她这么一说，心虚地别开眼，小声嘀咕：“知道了……你比我娘还啰嗦。”
声音虽轻，却一字不落地落入苏珏耳中。她摇头失笑，不再多言，只是端起茶盏，掩去了唇边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关桐嘟囔完，又凑近了些，眼底闪着促狭的光：“对了，你可收到秦府的寿帖了？”
苏珏指尖轻点茶盏，微微颔首。
今晨出门前，她正巧撞见要去大理寺的苏墨，是他亲口告知的。
“你说秦相怎么想的？”关桐撇撇嘴，“家里闹出这等丑事，竟还有心思给老夫人办寿宴？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苏珏目光掠过楼下刚登台的戏班子，语气慵懒：“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爱瞧热闹？能赴宴的哪个不是人精？即便心里笑话，面上也只会装得比谁都恭敬。”
“倒也是。”关桐托着腮，一脸嫌弃，“我本不想去的，秦府那摊子烂事，看着就糟心。可转念一想，那日或许能见到阿霜，便央着我娘带我同去。”她眨眨眼，“你呢？定会赴宴吧？”
“自然。”苏珏淡笑，“我会随二哥一同前往。”
“咦？那苏大公子呢？他不去？”
苏珏眸色微深，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划：“他那日……怕是抽不开身。”
关桐敏锐地嗅到话中深意，顿时来了兴致：“说起来，苏老将军近来不是正为令兄物色良配？可有着落了？”她促狭地挑眉，一副八卦模样。
苏珏似笑非笑地睨她：“这般关心我大哥，莫不是想当我大嫂？”
“呸呸呸！”关桐连连摆手，“我可还没玩够呢！”忽而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不过嘛，我虽没这个心思，却知道有人日思夜想盼着当你的嫂嫂……”
苏珏早看出她存了做媒的心思，未等她说完便抬手打断：“打住。”她眼底浮起几分警告，“我虽认祖归宗，却尚未与两位兄长熟稔到能插手婚事的程度。你便是说了，我也爱莫能助。既如此，不如不知，省得日后相见尴尬。”
“若是你二哥的亲事，我半个字都不会多嘴。”关桐不死心，眼睛亮晶晶的，“可你大哥温润如玉，与我说的那位当真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你只需牵个线，让他们多说几句话，余下的全看缘分，如何？”
苏珏垂眸凝视着手中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茶汤清透，几片碧绿的茶叶在涟漪中沉浮，如同她此刻摇摆不定的心绪。
她本不该插手这些事的。
她与这个世界终究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界限，迟早要抽身离去。可当关桐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她时，那些冷硬的拒绝竟在唇齿间化作一声轻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将这个活泼莽撞的姑娘，当成了可以交心的挚友？
“罢了。”她抬眸，茶盏在案几上轻轻一磕，“你且说说，那人是谁？”
“是晨念！”关桐迫不及待地吐出这个名字。
苏珏指尖微顿。谢晨念？这倒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谢大人与苏墨有师徒之谊，苏墨往来谢府的次数定然不少。那样清风朗月般的男子，朝夕相对之下，少女怀春再自然不过。
“她亲口告诉你的？”
“哪用她说？”关桐得意地扬起下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见苏珏挑眉，她急急补充，“你可别小瞧人！晨念平日话少得紧，可只要提起苏大公子，那双眼睛就跟落了星星似的。远远瞧见他的身影，嘴角都要多翘三分。还有——”她促狭地眨眨眼，“她对你的态度可比对我们温柔多了，想来是爱屋及乌呢。”
苏珏怔了怔，倏然失笑。细细回想，谢晨念待她确实格外亲近。原来那些温言软语，皆是因着另一个人的缘故。
“倒是我眼拙了。”她笑着摇头，“没想到你还有这般玲珑心思。”
关桐得意地轻哼一声，鬓边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只是……”苏珏若有所思，“以大哥与谢家的交情，他们独处的机会应当不少，何须我来牵线？”
“谢大人最重礼数，哪会让未出阁的女儿与外男独处？”关桐压低声音，“晨念说起苏大公子，十句有九句都是‘父亲与他如何如何’，从未提过私下相见呢。”
苏珏眸光微动。没有提及，未必代表未曾发生。但她并未点破，只颔首道：“我且试试。只是近来大哥公务繁忙，连我都难得见他一面。”
“你肯帮忙就好！”关桐欢欣鼓舞，转眼又想起什么，“对了，你说秦府寿宴那日，阿霜会出现吗？”
话题转得突兀，却正问在苏珏心坎上。她望向窗外纷扬的柳絮，眼底泛起一丝涟漪。
——无论秦霜是否现身，她都要亲眼去看看。看看那个被至亲背叛的姑娘，究竟在怎样的深渊里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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