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日光景，渊城内所有簪缨世族、朱门贵胄都听闻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朝堂变故。
今日早朝之上，那位权倾天下的秦相竟遭御史大夫郑科当廷弹劾，罪名是其嫡长子秦毅峰荼毒百姓、戕害良家。更令人震骇的是，郑科呈给皇上的那卷血泪斑斑的请愿书，竟惹得龙颜大怒，当庭敕令郑科将其中内容公之于众。
那纸浸透血泪的诉状，字字诛心地揭露了秦毅峰十余年来倚仗权势犯下的累累罪行：
“元历二二八年，东市铁匠苏大罗之妻采买途中遭秦毅峰掳掠。翌日，怀有三月身孕的苏氏投河自尽。其夫为妻伸冤反被断手，携老母流落他乡，老母三月后含恨而终。”
“元历二三零年，北街赵秀才之女年方二八，为父求药途中落入魔掌。三日后归家时已神志尽失。其父残疾在身，生计重担遂压于幼子肩头。如今那少年虽已弱冠，却形销骨立，状若垂髫稚子。”
“元历二三五年，杏林村戚氏寡妇惨遭凌辱，不日殒命，遗下三岁幼子。村中数十百姓联名血印为证……”
郑科每念一桩，朝堂之上便似有冤魂呜咽。那些鲜红的手印宛若未干的血迹，刺得满朝文武目眩神摇。当最后一句“愿圣上明察秋毫，严惩凶顽以平民愤”的话音落下，郑科将诉状郑重奉还御案，挺直脊梁立于丹墀之下，大有今日必要讨个公道的架势。
满朝朱紫望着郑科挺直的背影，心中皆是一凛：这朝堂的天，怕是要变了。
这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再清楚不过，秦相这些年来树敌无数却始终屹立不倒，全因圣上投鼠忌器。而今日这封显然经过周密准备的请愿书突然发难，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一场针对秦相的风暴，已然拉开序幕。
“秦相，对此事，你可有话说？”
李道目光如刃，直刺向立于群臣之首的秦潇，声音虽不高，却似寒铁相击，字字沉冷。满殿寂静，众人屏息，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龙椅上的年轻帝王——不过三年光景，昔日那个尚带青涩的少年天子，如今竟已威仪天成，举手投足间尽是慑人锋芒。更令人心惊的是，这般蜕变，他们竟直至今日才惊觉。
秦潇心中微沉。今日之变，他并非全无预料，却未想到郑科会选在此时发难，更未想到李道的态度竟如此强硬。他并非救不了那个孽障，只是……值不值得倾尽所有去救？
电光火石间，他已有了决断。
“臣无话可说，但凭陛下明察。”
他向前一步，躬身垂首，姿态恭谨，声音平稳，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
李道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扬。这老狐狸果然不会轻易露出破绽，这般回答，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此案牵涉甚广，便交由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三司会审。”他目光扫过殿中众臣，一字一顿，“限三月之内，查清请愿书所列诸事。至于秦毅峰——”他略一停顿，“先行收押大理寺，待案情水落石出，再行定夺。”
此言一出，秦潇面上终于浮现一丝异样。他身形微僵，随即低头，然而垂下的眼睫却掩不住那一闪而逝的阴鸷。
下朝后，群臣各怀心思，步履匆匆，连平日的寒暄都省去了，一出宫门便各自散去。
秦潇回府时，秦毅峰早已被大理寺的人押走，府中只剩秦老夫人与秦夫人相对垂泪。
“砰——”
秦潇一脚踹翻厅中的紫檀案几，又接连砸碎几个青瓷花瓶，碎瓷飞溅，吓得仆役们噤若寒蝉。他猛地转身，指着秦夫人厉声喝道：
“哭？你还有脸哭！若非你纵容那孽障胡作非为，何至于今日祸事临头！”
他眼中怒火翻涌，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
“昨日寿宴上，锦怡县主为何会出现在毅峰的院子里？那几具尸体又是何时埋下的？若非此事败露，尚有转圜余地！可现在——”
他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刑部大牢尚可打点，可大理寺的牢狱……呵，你最好盼着他能活着出来！”
秦夫人被他喝得止住了泪，颤声答道：
“我已审过府中丫鬟，无人瞧见锦怡县主如何去了毅峰的院子……但今日京司前告状的女子中，有一人昨日还在府上当差！有丫鬟说，锦怡县主失踪前，曾见那贱婢在小花园附近徘徊——定是她从中作梗！”
她眼中怨毒之色骤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恨不得将谢瑶生吞活剥。
秦潇冷哼一声，“蠢货！区区一个丫鬟，岂能翻出这等风浪？昨日之事，必是有人精心布局！”
他负手踱步，忽而停下，“毅白这两日就该回京了，你且将昨日赴宴女眷的名册整理好，待他回来交予他。这个家，如今也只有他能顶用了。”
顿了顿，他又问：“毅年呢？安平那边如何了？”
秦夫人神色微变，支吾道：“安平原答应今日与毅年相见，可因家中变故，她并未赴约……不过毅年说过两日再去寻她。你放心，安平对毅年情根深种，如今又怀了他的骨肉，只要毅年好言相哄，她定会回心转意……”
秦潇的眼神渐渐冷了下去，最终移开视线，漠然道：
“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就叫毅年滚得越远越好！安平性子刚烈，记仇如刀，届时无人护得住他！”
他忽而转身，盯着秦夫人，一字一顿道：
“你这两日进宫一趟，去见皇后和太后。皇上已一月未踏足承华殿，国事繁忙尚可体谅，但皇后若连为人妻的本分都忘了，便是自寻死路！”
他眯起眼，“郑科的侄女近日圣眷正浓，长此以往，必成大患。你告诉皇后——皇上的长子，只能出自她的腹中！”
秦夫人被他话中的寒意刺得浑身一颤，低头应道：“妾身……定会好好提点皇后。”
秦潇冷笑一声，袖袍一甩，大步向外走去——
“黄口小儿，才坐了三年龙椅，就忘了是谁扶他上去的！既然他敢对我下手……”
他眸光森冷，厉声喝道：
“备车！我要去见秦王！”
*
鎏金兽首香炉吐着龙涎香的细烟，御乾殿内烛火摇曳，将君臣二人的身影投在朱漆蟠龙柱上，忽明忽暗。
李道执壶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漾开涟漪。“明舟，你是没瞧见今日早朝秦潇那副嘴脸。”他举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溅出几滴酒液，“三年了，总算撕下他那张假面，痛快！”
李明舟接过酒壶，白玉般的指尖在壶身轻轻一叩。他垂眸浅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自苏珏为他酿过那坛“雪里春”后，这御赐的琼浆竟也显得浊了。
“不过是仗着出其不意。”他搁下酒杯，青瓷底碰出清脆一响，“此刻秦潇怕是已在别处施压，就看你能否扛住这反扑。”
李道眸中烛火倏地一暗，指节捏得发白：“三年隐忍若因这点压力功亏一篑，朕不如将这龙椅让给他坐！”他突然冷笑，“这会儿他该在朕那好五哥府上了吧？当年扶朕登基，转头就把侄女塞给李远，当真是……”
“秦王五千亲兵不足为惧。”李明舟截住话头，指尖划过杯沿，“他等的是你与秦潇反目这天。”
“乱臣贼子！”
李道怒喝一声，铁拳重重砸在案几上。檀木桌面震颤不已，酒盏应声跳起，李明舟杯中的琼浆顿时泼洒出小半，在紫檀木上洇开一片暗色水痕。
李明舟垂眸凝视着蔓延的酒渍，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摩挲。片刻后，他伸出食指蘸了蘸未干的酒液，在桌面上缓缓勾勒。酒渍随着他的指尖游走，在烛光下泛着诡谲的光泽。
“秦王未免太过天真。”他一边书写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秦潇此人，岂会甘心永远屈居人下？”
李道眉头紧锁，目光追随着李明舟的手指：“你可是查到了什么？”
最后一笔落下，李明舟收回手指：“三个月前，秦毅白以养病为由离开渊城。我觉得蹊跷，便派人暗中跟随。”他顿了顿，“虽在赫城附近跟丢了人，却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李道霍然起身，走到李明舟身侧，俯身看向那个酒渍写就的字——“蛊？”
“千阁追踪之术，向来倚重蛊虫。”李明舟指尖轻点桌面，“这次能在秦毅白身上种下追踪蛊，才得以跟了他半月有余。可就在赫城附近，蛊虫突然自行飞回。”他抬眼看向李道，烛火在他眸中跳动，“这种追踪蛊极为隐秘，除非……”
“除非遇到更厉害的蛊虫。”李道接话道，眉头越皱越紧，“可蛊术盛行于白玉国，我国境内极为罕见。赫城虽处边境，却临近西域与安腾国，怎会出现这种东西？”
“此事恐怕要等秦毅白回京才能查个明白。”李明舟眯起眼睛，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但愿秦潇与蛊术并无牵连，否则……”他话未说完，只是轻轻摇头，让未尽之言消散在殿内凝重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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