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啊,朔方姐救命!”
李朔方梦中惊醒,警觉地坐起身,见云霄脸色煞白,箭步上前,飞快地撞入她怀中:“我听见外面有声凄厉的惨叫,还看见了鬼火!”
此时已经近黎明,李朔方安慰了她几句,下地来到窗前探看。
她瞧了几眼,淡淡一笑,收回视线:“大概是方才起了风吧,院里的油灯被吹动,加之窗纸略有些泛青,就呈现绿色。现在灯已经被吹灭,自然没有了所谓鬼火。而山中的野猫山狸叫声尖锐,被误会成鬼哭也是常有的事。”
“那灯怎么偏偏就在野猫叫的时候被吹灭了呢?”云霄神色僵硬,“朔方姐,山庄闹鬼的传闻莫不是真的吧……”
“我听人说,有年问剑大会,少林寺的空寂大师夜半登上后山望川崖,不知怎的却失了踪迹,少林寺找山庄要人,却连尸骨都寻不着。而今每到问剑大会,山庄就会在望川崖立牌警示,不许人再去……对了,最诡异的是,山庄每年立的警示牌还会无故失踪!”
李朔方宽慰她,“他失踪处既然是山崖,肯定遍布崖石乱树,说不准只是失足滑落山谷呢。”
空寂在时是少林第一高手,失足坠崖的可能性极小,李朔方说出这番话,也只为暂时安抚云霄的情绪。
云霄不疑心她所言,半晌却又想起什么,脸色一白,“可我还是怕,你不知道,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给杨缓画的那个鬼妆容,太逼真恐怖了,我之前怎么不知道我画鬼这么传神啊……”
吓人者人恒吓之,没想到画鬼的画师自己竟也如此怕鬼。
李朔方忍不住轻笑起来,伸手轻抚她头发,柔声道:“要真怕,我替你想个法子。”
她自箱笼中取出两个半掌长的小人,二人以桃木雕成,栩栩如生,神态分明,背后刻着些朱砂字符。
云霄好奇地盯着小人:“朔方姐,这是?”
“桃为五木之精,管理百鬼。传说东海的度朔山上长着一颗大桃树,树枝的东北方连着鬼门关。而这两位则是《山海经》中镇守鬼门关的神,一位名神荼,一位名郁垒。”
“若再有鬼来吓你,他们就会用芦苇条绑了鬼喂老虎。”李朔方笑着将两个小人塞给她。
云霄恍然大悟:“朔方姐,那我猜,这后面的字符一定是驱鬼的符咒吧。我还猜,这两个小人是你自己做的,对不对,你怎么什么都会呀?”
符咒属于巫法的一种,与巫卜同属大凉律令明禁的术法,若出身不明的巫者私制符咒,轻则受罚,重则治罪。可云霄说出这话的时候却是满脸崇慕,毫无避讳之意。
李朔方有些意外:“你为何觉得是我做的?”
“因为你看,这两个小人长得多像你呀,你必然是将自己的模样融进去了,才能刻得如此活灵活现。”
李朔方低头一看,见神荼、郁垒二人生得浓眉虎目,姿态神武,实在是两尊神光逼人,威风凛凛的门神。
李朔方忍不住笑了:“我看可不像。”
“哎,你不懂,不是五官像,而是气韵像。他们长得很可靠,还有几分神性,你也是呀。”
云霄认真地凝视着李朔方,光影幢幢,她发肤光洁,眼神也比平时更温暖柔和。但她低垂眉目时,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淡薄,倒真有几分像端坐祠堂之上的神像。
“我说像就是像。”云霄笃定地说,“你的气质很像是上古部落里的神娘呢。”
“能驱鬼的可不止是神娘,也有可能是装神弄鬼的巫婆哦。”李朔方知道她心性单纯,也没有再辩解符咒的事,只是轻轻笑道。
“我不管,哪有你这样善良美丽的巫婆啊。”少女把两个小桃木人攥在手心,随即安心地翻身上榻,那小木人仿佛有着安眠的魔力一般,她不久就沉沉睡去了。
李朔方数着她均匀的呼吸,不忍惊扰,只是轻轻叹了一声。她虽跟着姑姑耳闻过一些巫法,却没有驱鬼之能,那符咒只是一个简单的催眠咒罢了,小时候姑姑就是这样哄她安心入睡的。
她心里思绪万千,已经睡意全无,半晌又来到窗前,见窗外夜色酽酽,一切已重归寂静。
其实,云霄所害怕的东西并非空穴来风。或许是略知巫法,又长伴姑姑的缘故,凡有沉眠的鬼祟之物,李朔方总能敏感地察觉到。
昨晚经过后山时,她就明显觉出一种异样的阴寒,盘踞在山头。
更让她在意的是,当时她还感受到一种模糊的共鸣,如梦呓般回应着什么。那是灵犀蜮与种蛊人的共鸣,只有距离极近时才能感应。当时,她几乎就要以为姑姑正站在她身后某处。
这说明,匡正山庄后山可能有姑姑的线索。伴随着藏锋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未知的隐忧与难言的期待交织一团,在她心头盘桓。
她将手按在心口,往日汹涌的蛊息已渐停歇。即使要去探查,也不能赶在今日。日出一到,就是灵犀蜮休眠之时,这意味着她只能施展往常一成功力。
卯时。晨光熹微,晓风轻拂,窗纸上仍有点点夜露晶莹。
李朔方睁眼,已不见云霄的身影。
不会真被鬼抓走了吧?
她披衣起身,疾步走向外厅,却见云霄手上捧着一件衣衫,笑吟吟走来:“朔方姐,你瞧。”
李朔方一怔。这件衣服她穿着南北奔波,几处开线,还有一道被剑刃划破的长口,她早想丢了,没想到云霄竟悄悄补好了。
她接过细看,开线处针线细密,几乎看不出痕迹,裂口处更绣了一枝淡粉海棠,微卷的花瓣似刚过雨水,既遮住破损,又添了雅致。
李朔方心头一热,唇角扬起了柔和笑意:“真好看,没想到你不只画得好,绣工也这般了得。”
云霄闻言却低了眉,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朔方姐,我武功不行,做不了什么真正有用的事情,出门在外只会给你添麻烦……举手之劳,就别夸我啦,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她勉强展颜笑道:“反正我也只会这些了,能让你穿得顺眼些,我真的挺开心的。”
李朔方没有说话。云霄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姑娘,特别是她笑起来的时候,明眸弯弯,像一弯新月。
可李朔方觉得,这份热闹背后,却藏着一点不会轻易示人的小心翼翼。她似乎很少得到肯定,也一直在期待着一份肯定。
李朔方望向她,话音笃定而温和:“江湖人习惯了打打杀杀,就喜欢以拳脚高低论英雄,忘记了每个人生来不同,后天的机缘也不一,各有各的长处和短处。你钟爱丹青,又得名师相授,这是别人求不来的幸运。相较之下,那些武者也不过多得一分习武的机会,走了另一条路,谈不上谁高谁低,谁更有用。如果看不清这一点,越显眼的长处越有可能被别人利用,沦为附庸。”
“我希望你先从内心知道——在这世间,刀剑从不是唯一的本事。莫要拿单一的尺度去衡量他人,苛求自己。”她说到这,话锋一转,语气仍然克制平和,“但倘若总有人不明白这道理,用自己的标准来妄断别人的价值,那我也可以教你武功,让你用他们懂的方式,回敬那些偏见。”
“学与不学,全凭你的意愿,我不会勉强。”
云霄眼底亮起来:“朔方姐,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我学!”
李朔方替她理了理鬓边乱发,含笑道:“让我看看你之前学的剑法。”
云霄应了一声,接过她递来的剑,一招一式地打了起来。她动作熟练,剑势却略显滞涩,越到后面越吃力,仿佛被什么压着似的,肩膀和手腕都有些发抖。
李朔方皱眉:“你的启蒙老师是谁?”
“我爹不通武艺,我二叔便替我找了老师,是教我堂兄龙吟鞭法的‘龙鞭夜雨’封霖。”她低声道。
李朔方摇摇头:“恐怕,你二叔和老师都未曾真正关心过你的启蒙学习。你的剑法实际上改自封霖原本的鞭法,剑意过于沉劲,你手细骨轻,并不适合练。如今要改都晚了,倒不如顺势而为,在原有基础上,开辟一条你自己的路。”
“忘掉你背的那些口诀,去做最基本的力量训练。”
上次与云磬交谈,其实让她无意中领悟了不少。许多武者记住的都只是表面招式,从未真正融会贯通。武学要义在删繁就简,而不是根基未稳就层层叠叠往上破,那样只会像沙地上盖一座拼拼凑凑的高楼,看似繁复,实则摇摇欲坠。
她随手从桌上取了纸笔,向上描绘出简易的人体骨骼图。不讲招式,不谈口诀,只回到最根本的身体:从肌肉的绷紧讲起,从骨骼的承力说起,从血流的方向推演出内劲的走向。
讲完这些,她手贴着云霄后背,引导她调整呼吸、放松肩膀、稳住重心:“别想着出招,用身体去‘带’出剑势。”
云霄照做,第一次感觉剑不再沉重,动作顺了许多。她睁开眼,有些吃惊:“原来可以这样发力。”
李朔方笑道:“这才是你的剑路。”
云霄郑重点头:“谢谢朔方姐,我会认真练的。”
等带着云霄细细过完一套剑法,天色已近黄昏。
李朔方又将要领不厌其烦地叮嘱一遍,云霄但觉收获满满,喜不自胜地起身回屋了。
一个下午过去,李朔方已讲得唇舌干燥,顺手在院内方桌上摸了一个桃子,正要啃下,忽听屋后传来簌簌的响动,她略一思索,循声而去。
灵犀蜮的休眠虽然极大削弱了她的内力,但她所习“朔风行”步法更讲究借力化力,若不是连续腾挪,她的身法并无明显滞碍。
屋后的墙根处,杨缓背着云彻的刀,疾装劲服,轻手轻脚,准备翻墙离去。
他顿住脚步,对上李朔方的视线:“我想你在想我想去哪。”
李朔方叹了口气:“你不从正门走,走得不出声,又不带自己的刀走,一切都不寻常,定然是要去不寻常的地方。”
杨缓不甚在意地摸了摸刀柄:“不带自己的刀,是因为我把自己的刀借给一个朋友了。朋友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这就是云彻的刀在我手里的原因。”
“我要去望川崖看看。”他笑道。
“看什么?”
“鬼。”
虽只一字,却说得郑重,似乎还带着隐约的期待。
“一定要现在去吗?”李朔方问。
“现在正好。你要知道,白日见鬼是很困难的事。”杨缓很坚决。
“比起人,我其实对鬼更了解些,”李朔方点点头,又仔细想了想,“若你不介意,我可以同去。”
匡正山庄,后山。
这里处于山背位置,风比起山前要冷许多。林海辽阔深密,森森寒意不断袭来,竟与山下的温煦形同两个世界。
一路荒寂中,李朔方逐渐捕捉到了一种气味,起初只是断断续续,到山深处则更为强烈。
这是种难以言喻的腥甜味,又透出冷冷的香,正在逐渐侵蚀她的心神。
“你知道空寂当年为什么上山吗?”杨缓的声音幽幽飘来。他在前开路,速度比李朔方快不少,几乎缩成一个黑点。
李朔方并未应声,杨缓便自顾自接道,“江湖传言,匡正山庄望川崖藏有宝藏呢。正因为如此,即使每年问剑大会都闹鬼,即使山庄每年都立牌示警,还是有些侠客愿意冒险上山。”
“不过这宝藏是什么可没人知道,也可以说,知道的都已经不是人啦。”
说到这里,他回头一望,李朔方紧掩口鼻,面色发白,已经显得有些难捱。
“怎么了?”
“你闻到这股气味了吗?”李朔方紧赶几步,勉力回道。
杨缓神色如常:“什么气味?”
“一种甜香,我能感觉出来,它对人很危险。”李朔方紧锁眉头。她能感觉到,杨缓暂时没有不适,是因为他此时内力更强,但她率先察觉这气味,却是因她本身对它更为敏锐。
“我们没有防护,最好都捂紧口鼻,屏住内息再前行。”她慎重道。
“防护吗,似乎还是有的。”杨缓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件夜行面罩,递给李朔方。
“你竟随身带面罩吗?”李朔方系上面罩,不由多问了一句,她此前还未见过除盗匪以外的人随身携带这种面罩。
“是的。”杨缓认真道,“江湖日头太毒,晒黑了不好看。”
“可这是夜行面罩。”李朔方道。
“那怎么啦,”杨缓理直气壮,“夜间也需要防尘呀。”
“是我狭隘了。”李朔方沉思片刻,郑重点头。她看了一眼杨缓,他皮肤细腻光滑,确实不像受过什么日晒风吹,原来有人行走江湖也如此注重保养,她一时有些自愧不如。
“你真好。换作别人,就会以为我是大盗或刺客。”杨缓慨叹道,感慨之间,他更是很耐心地停下来搭了把手,将她拉过一个土丘。
李朔方借力一越,再举步时却留意到了足下的异常。她目光一顿,弯腰细看,这土丘边缘有一个极深的坑洞,坑壁笔直紧密,大小能容得下一个成年人的手臂。
这应是匡正山庄示警的木牌,果然如之前云霄所说,已被拔出了。
木牌是经过嵌固的,四周泥土松软,若有人站在地上拔出木牌,必然留下痕迹。她抬头望去,坑口上方只有一棵枝叶横斜的老树,枝条足以吊挂一人。这说明有人自树上倒悬而下,双臂环住木桩,再猛力将木牌拔出。
然而那种姿势极不稳妥,又难借势,常人纵然练过十年铁臂,也未必能一息之间将木桩连根拔起。
除非是力大到惊人的怪物,或是内力浑厚到可怖的人。
杨缓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平静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罕见的讶然。
“咦,看来前面或许有个很有意思的对手呢。”他说。
女巫与神娘的对话参见王贵元《女巫与巫术》
远古时期民神杂糅,人神界限不分明,神指的就是杰出的女性,称为“神娘”,“神母”,“神神”等。
神荼和郁垒:出自《山海经》,善治恶鬼的门神
emmm这个面罩也是个小伏笔[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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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闹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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