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东境,放眼望去南国的二月已是春光和煦草长莺飞。而此时的翠微山下亦是草棚遍地、人头攒动,一派生机热闹。
李朔方在山脚下环顾四周,也不由发出感叹:不愧是享誉江湖的第一医宗。
据传三百年前,荆州出了位传奇医者霍决明。他出身寒门,自幼习医于民间,走村串巷为穷苦人家义诊施药。而立之年,霍决明更是一举夺得太医局选医试魁首,白身而入御前。凭借一手好医术,他年纪轻轻便官运亨通,可这金殿玉阶走惯了,手中银针也渐忘了最初的温度。
富贵日久,他已少问病者寒热,常思权贵眉眼。
后来朝中权斗激烈,霍决明被被权臣诬陷,流放边陲。彼时朝廷同侪皆是冷眼相对,唯有当年受他救命之恩的百姓与江湖人纷纷设法营救——其中有人正巧救下个父母被山贼杀害,重伤垂危的孩子。霍决明为救下孩子,亲入深林采药三日三夜,终将其从鬼门关拉回。
孩子感其大恩,愿学医承业为报。霍决明此时看尽权门冷暖,见这孩童本性纯善,便收其为徒。自此二人隐姓埋名,采药研方,救治行人。
草庐为庙,山谷为门,弟子渐聚,遂成一派。
霍决明乃此人隐名,真名已无从查证。其徒阮南星,正是明霄宗开山祖师,所著《太素医经》曾于一场旷世疫劫中救人无数,医经卷首十条医训,今为宗门戒律。
阮南星继承霍决明遗志,留下门规:每月初四,必为山下百姓开山门设义诊,由弟子依序出诊,不得懈怠。
自此,翠微山下草棚不绝,名扬四方。
今日便正值每月一度明霄宗弟子下山义诊之期。山下医庐数处,草棚错落,棚外人山人海,十里八乡的百姓排起了长龙,皆为求医问药而来。
李朔方混在人堆里扫视着四周:义诊之日为了排除隐患,山脚各入口除了明处执序弟子外,不乏暗中逡巡探看的弟子,山腰各关卡也必然戒备森严。若在平时,直接上山都未必有人发现,但今日,她也只得留在此处等待接应。
她掂了掂手中的包裹,里面装着从之前的镖师身上搜刮来的那两件东西。
预料到镖师后面很可能还有一支镖队,她当即布下了那个阵法拖住他们,接下来再抢先把东西送到明霄宗,详细说明她目前发现的情况。迟则生变,第二批的镖队来得实在太快,快到她开始怀疑他们根本不是匡正山庄派出。万一他们有问题,恐怕事情就不妙了。
她本来也是出于好心,担心那镖队另有所图。但是目前看来,明霄宗似乎不怎么领情——她看了眼紧闭的宗门,重重翻了个白眼。若不是她师父与明霄宗有些旧谊,她又对藏锋的事情好奇,恐怕都懒得插手。
义诊之日悬壶门开。今日外人若急事上山,需至此门请求通报。守悬壶门的不是普通弟子——宗内五长老之一的苏木。可非常不巧今日苏木长老又睡了个懒觉,现在还没下山。
李朔方心里暗骂了好几遍,她已经给宗主杜仲递过信,杜仲不及时派人接应倒也罢了,苏木这老东西也懒得跟死蛇似的。偏偏明霄宗让他守门,是觉得他一动不动就能镇住气场吗。真哪日出了岔子,祖师牌位都跟着丢脸。
等了许久,终于一道天青色身影姗姗来迟——却不是苏木,而是杜仲派来接应的人。
来人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再缓缓直起身,非常客气地问道:“敢问姑娘可是柳岛主之徒,李朔方李姑娘?”
他袍角金线绣竹,明霄宗只有宗主的两位首席弟子穿此服饰,这应当就是杜仲的亲传弟子了。
李朔方对这种迂腐的礼节颇为厌烦,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将包裹递交给他:“敢问少侠可是杜宗主之徒?贵派苏木长老打算睡到什么时候起?”
来人接过包裹细看,上面只一句意味不明的“寒水草三钱,附子入汤需慎火。”附带一个浅浅的环形印记,那印记有些奇异,环内两条交错藤蔓纹路是断续的,纹路中央是半瓣青色桃花。
这是李朔方师父柳眠风与明霄宗独特的传信印记。
他脸色凝重起来:“既然姑娘所传达之事十万火急,我也就不耽搁时间了,尽快递交给宗主为宜。”
临行前微微欠身:“苏木长老守门一事是宗主交代,这,应当是因为他在本派武功最为高强吧。”说罢便翩然而去。
李朔方:?
明霄宗这种大派资源丰富,制度完备,按规矩守门长老的月钱可是有额外的二两银子,倘若这种美差苏木还要偷懒,不如换我来干?
浮云客栈。
朱瑛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手捧着一张画纸,双腿悠悠地荡着。
先前戴着的人皮面具弄脏了,李朔方便在客栈附近纸笔铺子为她买了些纸笔,叫她绘制了一张新的。绘制完,她又兴致勃勃地舞弄了好一会丹青。现在看看窗外的景色又瞧瞧初成的画作,总觉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离师父的境界还差得远呢。果然太久没作画,有些手生了。
她沮丧了一小会,又振奋起来:可今日终于能自由提笔去主宰这方寸间的江山了,总比儿时好得多。
窗外春色正宜人。大江南北四时烟月,少时已经赏遍。旁人都说美。美吗?可对一个画者而言,再美的东西不能画下来又怎样呢。小时候父亲对她百依百顺,她一直以为父亲是很疼她的。直到有一天,她兴冲冲执起画笔想在一位客人面前露一手,父亲却当众厉声呵斥了她,叫她那点“微末画技”不要在人前现眼。不仅如此,家里留下的画稿,父亲也大多销毁了。
我爹真是个无情的人呐。少女蹙眉轻叹。师父那样惊才艳艳的画技,他都看不上,若非娘苦苦相求,恐怕他压根不会让我拜师学画。
唉,爹最近因为家中事务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这样子倒好——双鹭那丫头能多瞒些日子。
她任由自己漫无边际地想着。
为了给她绘制那张人皮面具,我可是对着镜子一笔一笔描摹了一个月。真是好手笔!再加上双鹭从小跟着我,对我的性格喜好、神态动作,哪怕语气里最微妙的情绪都能学得惟妙惟肖,究竟能不能骗过我爹呢?
这样想着,她心中竟有一点小小的难言的激动,似乎在同心中那个打压了自己十几年的东西——她已经说不清是父亲还是自己的执念,无声宣战。
“朔方姐!”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
“什么事?”正支颐遐思的女子懒懒抬头。
“你之前说,你去匡正山庄是为了替你爹讨一个公道,想必他一定对你极好吧。”她言辞哀哀,”可我爹对我却极尽苛责。”
“这次真的谢谢你!谢谢你帮我买回这些纸笔工具和作画颜料。再次拿起笔,我又有了新的体会,那种丹青与灵识融合的感觉,真奇妙!”
“行了,这是我回来以后你说的第二十九声谢谢了。大恩不言谢。”李朔方有气无力地应道。
“对了,”她稍微抬了抬眼皮,“说了作完这幅画就告诉我你的理想是什么。我说,让你弃父出逃的理想应该不简单吧。”
“我想画一本我自己的画册。”她语气很郑重。
“我想走遍大江南北,绘下大凉的山河。不是只画花草楼台,锦绣风光,山野炊烟也画,百姓疾苦也画,我要一笔一墨记录下来。”
月晖柔和,少女眼眸却澄亮,神情认真得让人不忍轻笑。
“我并不是和我爹置气。师父失联了好久,我此番离家是为了寻她。她收我为徒之后就封笔了。等我找到她,就把画给她看,我想她会高兴的。”
“还有我娘,这是我娘的遗愿。”她轻轻垂眸,“她是绣楼里长大的小姐,一生没踏出庭院一步,却常说想看看庐山的云、长江的浪,还有敦煌的飞天与江南的梅雨。”
“那我便替她走这一趟。”她抬头,风吹乱鬓边青丝,笑意里好像藏着一点孤独。
“你若真能圆这理想,那我很荣幸,此刻就站在你画卷的第一页。”李朔方想了想道,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温和。
夜深了,街头灯火昏黄如豆。
朱瑛之前光顾着捣鼓画作,晚食吃得甚是潦草,到了这个点又喊饿起来,李朔方只得携了她下楼,点了两碗热干面加浇头,并一壶桂花酿。
面是本地特制的碱水细面,酱加了炒芝麻香油、腌萝卜丁、蒜水与醋,再撒一层葱花与碎花生米,拌起来粘而不腻,浓香袭人。酒是微黄透亮的新酿米酒,星星点点桂花瓣漂浮其上,入口绵柔清甜,饮之齿颊留香。
一口面,一口酒,朱瑛只觉酱香酒香扑鼻,胃里温温热热的,不由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李朔方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四周。
浮云客栈供应夜宵,因此打烊也晚。这个点掌柜的通常也回去歇息了,只留下厨房和跑堂伙计打点。大堂里也还有零零星星的食客,看样子是些商客和江湖人。
柜台旁火炉前一行三人,两名青年、一位老者。老者坐姿端正,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威严。两名青年一文一武,眼神清明,背剑而不张扬。三人虽寡言少语,却自有一股正气。门口左侧是个布衣商贾模样的胖子,肚皮微鼓,脸泛油光。他带着两个干瘦的随从,嘴里正不停抱怨最近一桩亏本生意。最里侧靠窗的长桌旁则有两个衣着敝旧的伙计对饮,一位伏在桌上打着盹儿,一位就是白日客栈跑堂的小二。快到打烊时间,两人忙里偷闲小酌了一会,此时显然都有些微醺了。
忽的,门口的纸灯笼微微晃了一下,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响,料峭夜风随着进门者的脚步声猛地灌入,吹得朱瑛打了个寒噤。
来人约摸七八个,领头的是一名目光如鹰的中年男子,身后的蓝衣人以他为中心围成个半圆,个个剑拔弩张神情凌厉。
于是喝酒的放下了杯,打盹的也抬起了头。
只听那领头那人冷声开口:“诸位莫怪,敝派有物遗失,疑藏于此处。为防伤及无辜,还望诸位配合。”
那人话音刚落,身后一名灰袍人就往前走了两步。其余众人神色未变,将门窗出口堵得严严实实,俨然是一副谁若逃走便会血溅当场的架势。
灰袍人站定之后,未发一言,只是微微闭眼,鼻翼轻动。他脚步轻缓,一路走到最里侧阶梯处,顿了顿,没有再继续往前。
回过身,他一步步继续向前走去。每走近一人,便驻足凝神,鼻尖微动,眉宇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仿佛在嗅辨某种极其复杂而隐秘的气味。
片刻,这人倏然睁眼,目光如刃。随即他回到领头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
“朔方姐,他们葫芦卖的什么药?”朱瑛奇道。有李朔方在,她甚安心,语气里倒也没什么惊恐之意。
“且看吧。”李朔方扯扯她衣袖,朝左侧努了努嘴。
只见那帮人已经将那胖商人团团围住。胖商人圆滚滚的身躯抖如筛糠,他猛地往后缩了缩:“你们,你们认错人了吧。我,我我只是行商路过此地,从来没见过你们啊,怎会偷,偷......”
“哐”的一声,他桌上的包袱被一把抖开,零零散散掉出了几个药包。
“今日那气味曾出现在明霄宗附近,你这些都是明霄宗的药吧。”
胖商人哆哆嗦嗦:“大,大人明鉴,我身患肥胖之症,今日特去明霄宗......”
领头的看起来显然没什么耐心:“先卸了他一条手臂吧。”
话音未落,他左后方一名随行者应声而上,脚下一错,身形一转,已然欺至胖商人身前。
他出掌如鹰隼扑兔,右臂弯曲蓄力,掌势顺着肩胛斜劈而下,直取胖商人的左肩关节。这出手极为狠辣,一掌若中,筋骨俱碎。
却听“嗖”的一声轻响,一道细物破风而来!
竟是一根竹筷!
那筷子疾若流星,斜斜掠来,恰恰撞在出招人手肘内侧的少海穴上。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那人闷哼一声,身形一滞,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失力,那一掌顿时偏斜三分,堪堪擦着胖商人的衣角掠过。
“我不知其中原委,但你们未弄清楚真相就下此狠手,未免有些不妥吧?”李朔方冷冷道。方才那弟子一出手,她便认出了是晋州太玄派的“玄骨十三手”,因担心殃及无辜,此时并未点破。
太玄派以香料闻名,纵横江湖已逾百年,与明霄宗同为声誉极高的正道大派。掌门嵇玄更是仁心广厚,十年前设立太玄义舍,专门收容流落江湖、无依无靠的孤儿。如此门风清峻的世外高门,门下却有这样的弟子,倒让人颇为意外。
“姑娘好善心。”领头的打量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讽刺道。他心下暗忖:众人围拢过来时胖商人根本未看这女子一眼,那筷子击中目标时他脸上掠过的惊异也不似作伪,他们不像同伙。
就在此时——
胖商人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他袖口微动,一道银光悄然滑出,疾风般贴地掠过门口,只留下一声细若蚊鸣的“丝——”响,消失在夜色中。
眼下情形无需再多言。
领头的脸色难看,挥了挥手:“这三个都带走吧。那东西没走远,快追。”
胖商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左右两人一把提起。他和那两个瘦随从都如麻袋般被拖出了大堂。
“今日之事与诸位无关,我派无意追究,但日后若有泄露,我等也不会客气。”领头人身形已经掠出老远,话语声尤遥遥传来。
客栈里的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李朔方没再看剩下的人,轻轻拉了朱瑛一把,两人抬脚就向楼上走去。
“朔方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呀!”进了客房,朱瑛立刻扯着她的袖子央求道。
“应该是他们门派丢了个东西,千里迢迢追踪线索而来,终于找到小偷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李朔方懒懒道,“不过这群人不像善茬,明早得快些动身,免得多生事端。”
洗漱过后,朱瑛迅速钻进了被子。过一会又悄悄探出半个脑袋,端详着李朔方打点明天的行李。
只见她把自己的物什随手丢进箱笼,接着又顺手把朱瑛的随身衣物、首饰和那新作的画也放了进去。
“朔方姐,你那箱笼暗藏机关,还能装许多东西,真神奇。”
“我爹给的,以后叫他帮你也做一个。”李朔方随意摆摆手。
她的父亲李寂是无梦楼南楼的楼主,天下有名的机关大师。但拜入师门之后,她行走江湖只以门派自居,鲜少自称是李寂的女儿。
“真的吗,谢谢!嘿嘿,你今天送给明霄宗的包裹里是什么啊,好奇一整天了。”
“藏锋啊,镖师怀里摸出来的。”
“什么?”朱瑛猛地坐起身,张着嘴半晌合不拢,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惊愕。
她怔怔地开口:“你是说,藏锋竟由那镖师随身携带?那押送的货箱里岂不是......”
“他翻出的那口货箱里,也是藏锋。”李朔方缓缓道。
朱瑛的脸色又是惊变:“你是说这世上有两把藏锋?”
“如果真有,怕也是一真一假。”李朔方神色有些复杂。
“这绝世名剑由铸剑宗师桓璀所铸,他锻铸武器的工艺极繁琐,藏锋这种天下独一无二的宝剑更没必要铸造第二把。
但桓璀未隐世时与匡正山庄老庄主交好,将这柄剑赠予了他,还收了老庄主之子白荆溪为徒。如今桓璀不问世事多年,那两柄剑凭我眼力看不出任何区别。但凭这以假乱真的手艺,若不是桓璀再度出山,便是他那好弟子白荆溪白庄主仿铸。”
“你是说匡正山庄大张旗鼓可能给明霄宗送了个冒牌货?那有没有可能两把剑都是假的,真的还在匡正山庄呢?”朱瑛天马行空地猜道。
“不太可能。铸剑材料玄玉寒髓出自北漠玉寒族。藏锋之所以只是一柄短剑,就是因为玄玉寒髓千年只凝寸许,材稀料贵。天下所有的玄玉寒髓找来,也只能铸一两把。怪的是,今日那两柄剑通体清透如冰,寒意渗骨,轻叩有似凤鸣之声,所用材质应当都是玄玉寒髓。”
她顿了顿,冷笑一声,继续说:“我今日同你说过,已故的老庄主与我父亲打过的那个赌。我父亲当时只知藏锋是绝世名剑,想将其送给我醉心剑道的母亲。老庄主给出藏锋时,玉寒族的人还做了见证。白荆溪要回藏锋的事,我父亲念与老庄主往日情义竟未追究,导致鲜有人知。如今看来,白荆溪当时怕是得知了关于藏锋的什么机密。我此番去匡正山庄,便是要弄个清楚。
“还有,死在我手上的镖师身上有匡正山庄专用封箱印章,这印章历来由山庄的主人保管,藏于山庄机密处。是白家兄弟派他来,还是他与印章制造者有牵连?搞清楚他是谁的人很重要。”李朔方迟疑道。
李朔方扶了扶额,继续道:“明霄宗宗主杜仲是我师父故交。情况我已在包裹的信中向他说明。他后来复信说镖队晌午已到明霄宗交货,一切正常。这第二支镖队做足了准备防止再度遇伏,但并没有意外再发生,他们不清楚前面送镖的人为何出了事,但许诺会尽快查明。当然,明霄宗检查过两柄剑,也分不出真假。”她说到这不屑地撇了撇嘴。“他们这回不做声张,定然也准备趁白荆溪那问剑大会,暗中调查一番。”
“早些歇息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或许真相到了匡正山庄自然就解开了。”李朔方起身吹灭了灯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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