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黑风坳方向隐约传来的血腥气,吹拂在宋春生泪痕未干的脸上。
她瘫坐在山坡的枯草中,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吞噬了李长决的山谷,仿佛灵魂也随之而去。
沈自蘅沉默地守在一旁,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
有些痛,需要自己熬过去。
她只是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手中紧握软鞭,眼中除了悲痛,更多的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山谷中敌人的喧嚣彻底平息,火把的光芒如同嗜血的萤火般渐渐远去,宋春生才缓缓地动了一下。
她抬起手,用粗糙的袖口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和尘土,动作带着近乎自虐的决绝。
“我们走。”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沈自蘅看着她,知道那个曾经还怀着一丝“明道”理想的宋御史,在亲眼目睹李长决的惨烈牺牲后,已经彻底死去了。
活下来的,将是一个只为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复仇者。
“去哪里?”沈自蘅问。
宋春生站起身,望向京城那片如同巨兽般匍匐在黑暗中的轮廓,一字一句道:“回京城。李将军用命换来的时间,不能浪费。墨渊,‘北辰’,他们想要我们死,想要这天下乱,我偏要让他们知道,蝼蚁临死前的反扑,也能撕下他们一块肉来!”
她没有再说为父亲昭雪,没有再说朝堂公正,此刻支撑她的,是最原始的恨意与不甘。
两人再次上马,绕开官道,沿着最隐蔽的路径,如同两道伤痕累累的孤魂,悄无声息地返回京城。
一路上,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只有马蹄踏碎枯枝的声响。
钦天监,观星台顶层。
监正周衍坐在那盏孤灯下,面前星盘上的棋子却已发生了变化。
代表“李长决”的那颗微光已然熄灭坠出盘外。
而代表“宋春生”和“沈自蘅”的棋子,虽然光芒黯淡,沾染血色,却顽强地重新回到了京城区域,并且其轨迹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带着一丝不顾一切的戾气。
周衍浑浊的眼中,掠过饶有兴味的审视。
“困兽之斗,犹能伤人啊……”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将一颗代表“混乱”的黑色棋子,轻轻放在了“宋春生”的棋子旁边。
“也好,水越浑,方寸之间,才越能看清,谁是真正的执棋者。”
京城,破晓之前。
宋春生和沈自蘅藏身于沈自蘅早年经营的一处绝对安全的地下据点。
这里储备着清水、干粮和一些应急的药物。
沈自蘅沉默地为宋春生处理手臂上一道不知何时被树枝划破的伤口,动作轻柔。
宋春生则借着油灯的光芒,再次拿出了那份染着李长决无形鲜血的“玄鸟社”名册,以及那封“北辰”下达的格杀令。
她的眸光如同解剖刀逐行扫过名册上的每一个名字。
工部侍郎赵文、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钱勇、礼部郎中孙,安平郡王。
这些名字,曾经代表着权势和地位,此刻在她眼中,却只是一条条需要被清除的路径,一块块可以用来构筑反击的砖石。
“墨渊动用了京畿大营的力量围杀李将军,这说明名册上军方的人,他已经调动了一部分。”宋春生的声音低沉,“但京城内部的掌控,他主要依靠的还是五城兵马司、部分锦衣卫以及‘玄鸟社’的官员。”
她的手指点在“钱勇”和“孙”的名字上。
“这两个人,一个掌部分京城兵权,一个在礼部负责仪制舆图,或许可以利用。”
“你想怎么做?”沈自蘅包扎好伤口,抬头问道。
“李将军死了,人证物证恐怕也已落入墨渊之手。我们手中唯一的筹码,就是这份名册,以及我们知道‘北辰’存在的这个秘密。”宋春生眸中寒光闪烁,“墨渊以为他清除了外部的威胁,可以高枕无忧地继续他的计划。我们偏要在他最得意的时候,在他的地盘上,把这天捅个窟窿!”
她看向沈自蘅:“我们需要制造混乱,极大的混乱。让墨渊和‘北辰’以为我们疯了,不顾一切了,他们才会露出破绽。”
“如何制造混乱?”
“刺杀。”宋春生吐出两个字,“名册上的人,尤其是墨渊倚重的核心成员,挑几个杀掉。用最张扬、最能引起恐慌的方式。”
沈自蘅瞳孔微缩,她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宋春生,心中凛然。
这已不再是权谋斗争,而是**裸的血腥报复与心理战。
“好。”沈自蘅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地应下,“名单,方式,你来定。我去执行。”
宋春生从名册上圈出两个名字,一个是掌管京城部分粮草调度的户部郎中,一个是负责传递墨先生命令的亲信侍卫头领。
“第一个,制造意外,伪装成贪墨败露,被苦主寻仇。第二个,”她顿了顿,“公开处决,留下‘玄鸟泣血,以牙还牙’的字样。”
她要让墨渊知道,他们回来了,并且带着滔天的恨意。
她要让他寝食难安,让他疑神疑鬼,让他无法安心地去进行“北辰”布置的任务。
“另外,”宋春生将那份“北辰”的格杀令递给沈自蘅,“想办法,把这东西,送到魏阁老或者任何一个还能接触到皇帝的人手里。不必说明来源,只需让他们看到,‘北辰’这个名字,和墨渊背后还有人。”
她要埋下猜疑的种子,哪怕是在敌人内部。
沈自蘅接过密令,郑重收起:“明白。”
行动计划在默契中迅速制定。
两人都清楚,这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彻底激怒对手,是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但她们已无所畏惧。
李长决的死,抽走了她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和温情。
就在沈自蘅准备起身离去执行任务时,宋春生忽然低声开口:“小心。”
沈自蘅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身影便融入了地道的黑暗之中。
油灯下,宋春生独自一人,看着跳跃的火苗,仿佛又看到了黑风坳那冲天而起的蓝色焰火,和李长决最后那决然回望的眼神。
她缓缓闭上眼,将翻涌的血气和泪意强行压下。
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尸山血海般的冷寂。
棋盘已碎,那便,以血为子,以命为注,搏一个同归于尽!
地下据点里只剩下宋春生一人,还有那盏豆大的摇曳不定的油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石壁上。
绝对的寂静如同沉重的棺椁将她包裹。
李长决浴血奋战最终被吞没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在她脑海中闪回,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刀刻,带来凌迟般的剧痛。
她紧紧攥着拳,指甲深陷进皮肉,试图用生理上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心悸和悲恸。
她不能倒下。
李长决用生命为她争取了时间,沈自蘅正在外面为她搏杀。
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让这滔天的恨意和无力感,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
她的眼眸无意识地扫过随身携带的那个不大的行囊。
里面除了必要的文书和药物,还有一件她一直带着,却几乎快要遗忘的东西。
那只李长决在初见时,笨拙而真诚地塞给她的模样朴拙的鹰形风筝。
当时只觉得此人赤诚得有些傻气,如今看来,那或许是他身处这污浊泥潭中,所能给出的最干净纯粹的祝愿。
愿她如鹰,自在高飞,明察万里。
可如今,赠鹰之人已折翼陨落,血染荒谷。
宋春生颤抖着手,将那只风筝从行囊底层拿了出来。
粗糙的竹篾,泛黄的纸张,鹰的形态甚至有些歪斜,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那人掌心的温度。
她站起身,走到据点那伪装成破败砖缝的通风口前。
外面依旧是沉沉的夜,但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了一丝鱼肚白的熹微。
她仔细地检查着风筝的每一个连接处,理顺那粗糙的麻线。
然后,她踮起脚,尽可能地将风筝从狭窄的通风口伸了出去。
没有风。
京城死寂的黎明前,连一丝微风都吝于给予。
宋春生没有放弃,她固执地举着那只风筝,对着那片吞噬了李长决的黑沉沉的西方天空。
她不是要放它高飞,她只是……只是想在这个他看不见的地方,为他做一点什么,完成一个未曾说出口的仪式。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是李长决明朗的笑容,是他递过风筝时耳根泛红的模样,是他阵前决然回望的口型。
“走!”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滴在地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就在这时,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穿堂风,倏然掠过通风口,鼓动了那只简陋的鹰形风筝。
它猛地向上一挣,脱离了宋春生的手,歪歪斜斜地向上攀升了一小段距离,在那片黎明前的天际背景下,勾勒出一个短暂而凄怆的剪影。
虽然它很快便因风力不足而缓缓坠落,挂在了附近一株枯树的枝桠上,如同战死沙场的士卒,被悬挂示众。
但就在那短暂腾空的瞬间,宋春生仿佛看到,那只粗糙的纸鹰,倔强地朝着黑风坳的方向,点了点头。
她怔怔地望着挂在枯枝上不再动弹的风筝,心中那片绝望和恨意愈发明显。
李长决死了,但他的赤诚和勇气没有死。
他守护的“道”,他相信的“正义”,不能随着他的身躯一同埋葬在黑风坳的泥土里。
她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湿痕,眸心重新变得精锐。
她转身,不再看那挂在枝头的风筝,重新坐回油灯下,摊开了那份名册。
她的手指划过一个个名字。
混乱,只是开始。
她要在这混乱中,找到那条能将他们一同拖入地狱的路径。
几个时辰后,天色大亮。
京城果然开始乱了。
先是户部那位郎中被发现溺毙在自家后院的观赏池中,现场遗落了一些伪造的账目碎片,营造出贪墨败露被苦主灭口的假象,虽漏洞不少,但足以引人猜疑。
紧接着,墨先生的一名亲信侍卫头领,在清晨换班回家途中,被人刺杀于一条相对繁华的街巷。
尸体被悬挂在巷口的牌坊下,胸口用匕首钉着一张纸,上面以血写着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玄鸟泣血,以牙还牙!”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遍京城,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和议论。
“玄鸟社”这个名字,第一次以如此血腥的方式,暴露在部分民众和底层官吏的视野中。
墨渊府邸和五城兵马司衙门前的守卫明显增加了数倍,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而与此同时,一份没有署名字迹陌生的密信,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竟然绕过了重重封锁,被塞进了被困内阁值房的魏闻手中。
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和一个落款:
“墨渊之上,尚有北辰。星陨之秘,关乎国本。”
落款处,画着一个简单的星纹图案。
魏闻看着这封突如其来的密信,久久沉默。
他望向窗外被严密看守的庭院,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远超之前的凝重与恐惧。
钦天监内,周衍听着属下关于京城混乱的汇报,只是指尖在星盘上轻轻敲击着,那颗代表“混乱”的黑色棋子,光芒更盛了一些。
“困兽出笼,见人便噬……倒也干脆。”他低声自语。
而在地底,宋春生收到了沈自蘅安全返回的消息。
她知道,第一步已经走出。
风暴的漩涡,已经开始加速转动。
她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条上,缓缓写下几个字。
字迹不再是模仿市井,也不再是御史的端正,而是带着一股压抑的锋芒和决绝。
她要将这纸条,送给下一个“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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