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天色未明,云层低低压着京师,昨夜的烟火气尚未散尽,混杂着晨雾,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窒闷。
魏府门前,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驶出,车轮碾过青石板路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与水渍,发出粘腻的声响。
车内,宋春生与魏闻相对无言。
两人皆换上了整洁的官袍,宋春生是绯色云雁补子,魏闻是绯色孔雀补子。
宋春生尽量挺直腰背,此刻脑海中真回闪着王焕那张脸。
一条人命,一位四品御史,就在他们三言两语间被抹去,罪名是莫须有的“通敌自尽”。
她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涌起一股物伤其类的寒意。
在这漩涡中,今日的王焕,何尝不会是明日的自己?
魏闻则是闭目眼,眉头舒展,手指轻敲膝头。他像是与她有心灵感应一般,忽然开口:“明玉兄,可知《道德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宋春生被抓回神,抬眼瞧他。
魏闻依旧闭着眼,缓缓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我非圣人,然身处棋局,有时亦需有此觉悟。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非为私欲,实为留存有用之身,以待将来。”
他这话,既像是自我开脱,又像是在点醒宋春生。
宋春生默然片刻,才低声道:“伯君兄所言,春生……受教。”
“只望这‘将来’,值得今日之代价。”
魏闻终于睁开眼,深深看了她一眼,未再言语。
午门外。
往日里等候上朝的官员队伍不见了松散与交谈,人人面色深凝,眸光带精,皆是仓皇难定。
广场四周布满了顶盔贯甲的兵士,这些并非御林军或京营服饰,而是悍卒。
宋春生与魏闻的出现,将所有眼目吸之而去,他们二人,一个内阁次辅,一个左都御史,是文官集团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影响着大局的走向。
几位相熟的官员凑上来,欲打探消息,都被魏闻挡了回去:“诸公稍安,静候新君旨意便是。”
宋春生则是默默环顾四周,她注意到,除了已知被困宫中的太后党羽,还有几位平日与王焕交好、或与镇北侯关系密切的官员未曾到场。
是畏罪潜逃,还是已经像王焕一样被“清理”了?她不敢深想。
辰时正,宫门缓缓开启。
出来的并非司礼监的太监,而是一位身着戎装的将军。
他手持一卷黄绫,朗声宣读:“奉天承运,太子遗孤朱翊钧殿下诏曰:伪帝窃位,祸乱朝纲,天怒人怨。今赖祖宗庇佑,将士用命,拨乱反正。着文武百官,即刻入奉天殿朝贺新君!”
“朱翊钧……”宋春生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与当今圣上同名,是巧合,还是宣告一种正统的回归与对过往的彻底否定?
百官鸦雀无声,鱼贯而入。
穿过熟悉的宫道,昔日金碧辉煌的宫殿依稀可见昨夜的战斗痕迹——破损的宫灯、刀剑劈砍的柱痕、以及尚未完全冲洗干净的血迹。
这提醒着所有人,这场权力的更迭,并非温情的禅让,而是**裸的武力征服。
奉天殿内。
龙椅上空无一人,丹陛之下,设了一副稍小的鎏金宝座。宝座上端坐一人,身着明黄色团龙袍,年约三十,面容与驾崩的先帝确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眼间带着虚浮。
他,便是自称太子遗孤的朱翊钧。
然而,宋春生一眼便看出,这位“新君”的眼眸深处,缺乏一种真正帝王应有的沉静与威压,反而时不时飘向身旁侍立的一位黑袍文士。
那文士面容普通,眸心却如深海难见其底。
这是谋士。
“跪——” 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他高昂着头,低眼斜瞧这一个个‘国之栋梁’。
百官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
“新君”朱翊钧看着有些紧张,清了清嗓子,照着手边的稿子念道:“朕,乃先太子嫡脉,漂泊多年,今日重归宗庙,必当革除弊政,安抚黎民,重振朝纲……”
倒是他身旁那黑袍文士,跨步上前,代为主持朝会:“陛下初登大宝,百废待兴。眼下首要之事,乃稳定京畿,肃清伪帝余孽,安抚流离百姓。魏阁老,宋御史。”
被点名的魏闻和宋春生心中一凛,齐声道:“臣在。”
“二位乃国之柱石,值此危难之际,望二位竭尽所能,辅助陛下,稳定朝局。”文士的眼目扫过二人,“魏阁老暂领内阁事,总揽政务,协调各部,确保京师安稳,政令畅通。宋御史……”
他顿了顿,语气微转:“都察院责任重大,当严查官员与伪帝、高氏及镇北侯往来情弊,整肃吏治,以正朝纲。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法,陛下与本院,皆予你专断之权。”
“专断之权!”百官中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这权力可谓极大,这是赋予了宋春生生杀予夺的权柄,尤其是在这“肃清余孽”的敏感时期。
宋春生感到后背沁出冷汗。这并非信任,而是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新朝清洗旧臣的一把快刀。
用得好,是功劳。用得不好,或者将来鸟尽弓藏,她便是最好的替罪羊。
她与魏闻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中已然了然。
魏闻的“总揽政务”看似风光,实则千斤重担,且处处受制于兵权。而她的“专断之权”,更是烫手山芋,注定要沾满鲜血,得罪无数人。
“臣,领旨谢恩。”宋春生压下心头翻涌,叩首接旨。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只为父冤而战的宋春生,而是真正卷入了新旧王朝更替的血腥漩涡中心,再无退路。
朝会结束。新君并未过多停留,便在黑袍文士和侍卫的簇拥下离去。
退出奉天殿,不少官员围上来,向魏闻和宋春生道贺,言辞谄媚,眼眸中却充满了算计。
宋春生只觉得厌烦,勉强应付几句,便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宋大人留步。”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宋春生回头,只见那黑袍文士不知何时已然立于高阶之上,他摆了摆头,仍由急风刮吹他的胡须。
“先生有何指教?”宋春生闻言停步,转过身来望他。
文士缓缓走下高阶,走近几步,低声道:“陛下对宋大人期许甚深。尤其是关于一些前朝旧案,譬如景隆年间的河工贪墨案,大人若有余力,不妨深入查证一番,或有助于厘清某些迷雾,还无辜者清白。”
这是鼓励,还是警告?是让她借机为父翻案,还是暗示她若查得太深会引火烧身?
“下官……明白。”宋春生垂首,心中骇浪滔天。
这新朝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文士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黑袍卷起一阵冷风,风中竟带着他的狂笑。
宋春生独自站在原地,握紧了袖中的拳。
她,已被推至悬崖边缘。
回到都察院。
昔日肃穆的衙署,此刻如同惊弓之鸟的巢穴。属官胥吏们见到宋春生归来,纷纷垂首避让,眼目中满是恐惧。
宋春生径直走入正堂,官袍下摆带起一阵急风。她并未立即升堂,而是命人紧闭衙署大门,只召来几位核心的御史郎中。
“即日起,都察院上下,需恪尽职守,谨言慎行。”宋春生的声音嘹亮,端身稳坐,眼眸扫过在场每一位下属,“新君初立,百废待兴,整肃吏治乃当务之急。陛下授予本官专断之权,意在彻查与伪帝、高氏及镇北侯关联之情弊。”
她顿了顿,刻意去细察众人的反应。她继续道:“然,法度不可废,证据需确凿。凡有举报、疑点,一律登记在册,严密核查,不得诬告,不得株连无辜。但若查有实据,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
这番话,看似严厉,实则暗含底线。她试图在“新朝”的清洗要求与自己内心残存的法治观念之间,划下一道危险的界限。她知道自己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大人,”一位资历较老的御史郎中上前一步,面露难色,“这是……‘那位’刚刚派人送来的名单。”他递上一份密封的卷宗。
宋春生接过,打开一看,心头骤变。名单上罗列了数十名官员的名字,官职高低不等,后面简单标注着“高党”、“侯党”、“曾非议新君”等罪名。
这已不是调查线索,而是**裸的处决名单!
“本官知道了。”宋春生装似镇定地合上卷宗,“按程序,先行核查。”
“大人!”那郎中急道,“送来的人说,此乃……‘投名状’,需在三日内,见到成效。”
投名状!又是投名状!昨夜是王焕,今日是这名单上的数十人!宋春生感到一阵恶心,权力的肮脏与血腥,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将她彻底吞噬。
她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独自坐在正堂上。
阳光透过高窗,却照不见这万丈黑渊。她展开名单,一个个名字看下去,其中不乏一些素有清名只是与高太后或镇北侯有过来往的官员,甚至还有两位曾在她父亲案子上仗义执言过的老臣。
保,还是不保?
若保,便是违逆新君,立刻便有杀身之祸,都察院上下也可能被牵连。
若不保,她与那些构陷父亲的奸佞之徒,又有何区别?她这七年的坚持,岂非成了笑话?
“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她再次默念这句话。
在绝对的权力碾压下,她的“霹雳”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刀,而“菩萨心肠”更是奢谈。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苏霖端着药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堂下,肩上的伤让他动作有些迟缓。
“大人,该用药了。”他低着头,拂袖,将药碗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方才外面送来一些卷宗,说是急需大人过目。”他指了指旁边一小摞文书,然后便垂手退到一旁。
宋春生看了他一眼,苏霖的存在感很低,低到几乎让人忽略。
但她此刻心烦意乱,看到那摞“急需过目”的文书,更是烦躁。
她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是关于漕运河道的一起陈年旧案卷宗,与眼前的清洗毫无关系。
“这些无关紧要的,先放一边。”她有些不耐地挥挥手。
“是。”苏霖应了一声,上前默默将那些卷宗整理好,抱在怀里。
在整理时,他的手指“无意”地在一份卷宗的封皮上停顿了一下,那封皮上隐约可见“景隆二十四年……籍没……”等模糊字迹,随即他便抱着文书,安静地退出了正堂。
宋春生并未留意到这个细节,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份死亡名单上。
挣扎许久,宋春生终于提起笔。
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她可以尽量核查,试图找出名单中或许存在的冤屈,但大方向,她无法违逆。
她在名单上圈出了几个罪名相对模糊、或有清名的官员,批注“详查”,而对那些证据确凿或与新朝对抗激烈的,则批注“严办”。
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底线”。
但即便如此,当她落下最后一笔时,仍觉心痛。她叫来亲信,低声吩咐了几句,特别叮嘱对圈出“详查”的那几人,尽量拖延,或许能等到转机。
处理完这桩肮脏的“公务”,宋春生感到一阵虚脱。
她起身,想回值房静一静。
经过档案房时,她无意中瞥见苏霖正在里面整理卷宗,那神色是何其的专注,仿若外界的天翻地覆都与他无关。
她没有深想,因而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面对。
傍晚时分,魏闻派人来请,说是商议赈灾及稳定京师物价的要务。
宋春生知道,这不过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互通声气,协调下一步行动。
在魏府书房,两人再次对坐。魏闻看起来疲惫不堪,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
“明玉兄,名单之事,如何了?”他开门见山。
宋春生将大致情况说了,魏闻听完,叹了口气,揉着眉心:“你我如今,真是如履薄冰。新君……或者说他身边那位先生,手段狠辣,急于立威。今日兵部已有数位将领被夺职下狱,户部也在清查账目,风声鹤唳。”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压低声音:“我收到密报,镇北侯已得知京中变故,正在调集兵马,不日恐有大战。届时,你我若不能体现出‘价值’,恐怕……”
价值?什么是价值?
就是在内部清洗中足够狠辣,在应对外部威胁时足够有用。
宋春生问道:“伯君兄有何打算?”
“当务之急,是稳定民心,筹集粮饷。”魏闻眸光集聚,“这意味着,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必须快刀斩乱麻。明玉兄,你的都察院,动作可能需要再快一些。”
宋春生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可能的战争威胁下,新朝需要内部的高度统一和资源的绝对掌控,任何潜在的反对声音和低效率,都会被无情剔除。
她的那点“详查”,在新君和魏闻看来,或许已是优柔寡断。
离开魏府时,夜色已深。
宋春生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没有星光。她想起父亲曾教导她为官要“清、慎、勤”,如今她却在这浊世中,一步步背离初衷。
回到都察院,她发现值房的灯还亮着。
推门进去,只见苏霖正在为她整理书案,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
“大人回来了。”苏霖起身,拢了拢袖子,朝着她歪头笑,“见大人晚膳未用,让小厨房做了点羹汤。”
宋春生看着那碗羹汤,又望向苏霖的脸。
在这充满杀戮和算计的世界里,这一点点的日常关怀,竟显得如此虚幻。
“放下吧,你也去休息。”她挥了挥手。
苏霖应声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宋春生独自坐在灯下,没有去动那碗羹汤。她拿出父亲的那枚双鱼玉佩,紧紧握在手中。
“父亲,女儿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她低声自语,声音带着哽咽。但很快,她便挺直了脊背,吸了一大口气。
她知道,路是自己选的,血是自己同意沾上的。
既然无法回头,就只能在这条黑暗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至少,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看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或者等到与这肮脏的一切同归于尽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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