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前后两口已被遮盖，唯由门帘最下侧透露进些许阳光，空气中弥漫着干草被水浸染后的潮湿味，并不腐烂难闻，反而略带清新。
船篷内比外边要温暖得多，卢梅钻进以后，便急着将身上最外层的衣裳脱下，双手合十摩挲着取暖。
周去恭自离开客栈以后，独自往渭城的方向行走，他向来不会亏待自己，走了一日有余后，觉着走路一活实乃大累之举，便找了船夫，花重金请其送自己去往渭城。
水路虽比不上骑马来得速度快，但胜在夜间亦能行舟。
周去恭悠闲地靠在船身之上，在黑暗中看着卢梅模糊的人影，好奇问道：“小枣儿这是要去何处？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卢梅将脱下的外衣双手用力一挤，又拿起放在身旁的行李一瞧，见布包也全被雨水打湿，不由得皱起眉头。
她心中烦躁，语气就生硬了些许，“我去渭城，老天爷下雨也不告知一声，真是倒霉！”
周去恭自动忽略掉她语气中的不耐，戏谑道：“老天理应告知我们小枣儿一声的，浑身湿透可容易生病。”
语毕，船外的雨已经渐渐小了下来，这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仿佛专门为了淋卢梅一身而来。
船夫换上了斗笠，递给卢梅一条干布帕后，出篷去掌舵。
船夫掀起门帘的一瞬间，外边蓦地吹来一阵凉风，冷的卢梅哆嗦起来。
卢梅不得不蜷缩成一团，靠在最角落的地方，心中不断祈祷着：“一会儿最好再出个大太阳，我好出去将所有衣服给晾干。”
她一边在心中腹诽，一边正欲调转周身内息，好使得不至感染风寒。
不过还未盘腿坐下，周去恭忽将一叠衣服递到了卢梅的面前。
“小爷我好人做到底，送你一套衣服如何？”
他说完也不等卢梅回答，拿着那纸扇，自顾又出门坐到了船头。
卢梅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解决方式，这一下犹若雪中送炭一般，她三下五除二的将身上的衣物褪去，换上了周去恭的衣服。
周去恭人看着瘦弱，但个子却是足足比卢梅高了有半个头，他的衣服穿在卢梅的身上并不妥帖，原本理应至脚踝处的衣摆变得有些拖地，衣袖拢住了她半个手掌。
不过卢梅顾不上那么多，她一换好衣服，便迫不及待的走出船篷，满脸欢喜的道谢：“多谢你，改日我买一套衣服还给你。”
周去恭在吃住行上花钱如流水，可在衣服上却并不如何上心，包裹中大多是相同的款式。
青衫映的卢梅清瘦如竹，被雨打湿的墨发粘黏在白皙的脸庞上，二人站在一处活似一对侠侣——如果忽略周去恭并不会武功，二人也并非夫妻的话。
周去恭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小枣儿真是大美人也。”
身上湿黏的不适感已经消失，卢梅恢复了几分说笑的力气，她躲在周去恭的纸伞下，笑问道：“若我是美人，那岂不是世上皆是美人了？”
周去恭‘噗嗤’一声笑道：“世上确实只有两种女子，一是知晓自己容貌无双的，二是不知晓自己样貌美艳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不过小枣儿，你也莫要过于妄自菲薄。”
卢梅不明所以，便不再接话，转身钻回船篷中，将放在布包里的银钱取了出来，将一块碎银放在周去恭面前道：“我也要去渭城，能不能跟你一同坐船，我付钱给你？”
周去恭作势要接过碎银，但在卢梅正要放手时，忽然由掌变拳，伸出一食指晃了晃。
“小爷我最不缺的就是钱，不如这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便算是还了借衣与借船的恩情？”
若是能用金钱解决的事情，是最容易不过，但初入江湖的卢梅明显还未知晓这一心照不宣的惯例，嘀咕了一声：“也好。”便收回了手。
周去恭约莫没有想到眼前人答应的如此迅速，连询问是何事情都未询问，不由得挑眉逗卢梅道：“那万一我叫你杀人放火，做些不义之事呢？”
卢梅道：“若是我做不到的事情，那么就继续将银子给你不就好了？你快说，到底是何事？”
似乎很意外会听见这样的回答，周去恭将要说出口的胡言乱语咽了回去，凝噎半响道：
“到渭城以后，你陪我去吃盐鸡如何？”
不知道此人为什么对盐鸡如此执着，但这要求实在简易，卢梅听完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又四日后，船终于靠岸。
彼时正午，太阳照地乌河泛着鳞光，上岸处是一座小镇，位于渭城东南方向的郊外处，距离城中约莫还有半日的脚程。
卢梅将秋华剑背在身后，踏着摇摇晃晃的船板上了岸，抬眼不住观察着四周。
只见小镇不大的河岸密密麻麻堆满了船，大的能载数十人，小的不过一叶扁舟，仅容许二人搭乘。
离得最近的船上亦走下两名穿着相同的男子，背后皆背着一把白剑，一位体型略胖，留着山羊胡，另一位相较而言年轻许多，但驱步跟在山羊胡身后，地位想来不如前者。
那矮胖者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转过身对另外一人说道：
“习武练剑之人，三分求强身健体，三分求天下闻名，余下四分，为侠肝义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辈。今日你我二人闻此伤天害理之事，理应奋不顾身前去应战，好好削下那害死郭公子恶徒的嚣张气焰！”
这郭老爷的面子倒是不小。看此场景，约莫大半个江湖中人皆聚于此了！
既目的地相同，询问他们地方定然不会出错，卢梅快步走到二人面前，拱手问道：“你们知道郭老爷住在何处吗？”
“你也是来参加比武的？”那矮胖者眼神中闪过一丝轻蔑，笑道：“你一个小姑娘，还是回家绣花去吧，你去那处只会添乱。”
这人口出嘲讽，若是换做他人，此时难免要与之争斗一番，不过卢梅浑不在意，得不到答案，便转眼询问站在身后的年轻者。
询问的话还没说出口，身后周去恭忽然上前，将手臂搭在卢梅的肩膀上，满脸漫不经心，仿佛才发现面前两人一般开口说道：
“呦！这不是斩龙帮的“三落剑”齐田盘齐先生吗？久仰，久仰。”
江湖中谁人不知，前些年斩龙帮与天下阁较量，身为斩龙帮六长老之一的齐田盘，十招之内，被小辈弟子三次打落手中长剑，从而被人戏称“三落剑”。
行走江湖大多好脸面，更何况斩龙帮确实也算得上江湖一流门派，故而多数人只会在闲余饭后当个笑话说说，万万不会舞弄到正主面前。
周去恭“三落剑”一出口，只见齐田盘脸色倏然变红，不知是羞愧难当还是怒上心头。
见他双手按在剑柄处，卢梅向前跨了一步，将周去恭的身子遮掩在身后。
但想象中的打斗却并未发生，齐田盘大哼一声，拂袖离去。
这倒是逞得一时口角之快，可卢梅的问题依旧没有得到答案，她不由得转头满脸怨气的看着周去恭。
周去恭将搭在她身上的手收回，顺道用手中的扇子轻轻碰了一下卢梅的头，道：“我说小枣儿，你但凡多走几步呢，也就不用在此处寻晦气了。”
卢梅顺着他的眼神向前看去，只见在岸边的告示上，贴着一张白纸，上边用黑墨写道：“杀吾儿者，今以明了，吾与其约下战书，将于十五日乌水山庄决一生死，望各位英雄前来相助，胜者吾自当赏金千两！”
原来地方就在此小镇之上，怪不得往来船只数量如此之多。
周去恭伸手弹了弹白纸上的“十五日”三字，假意“无可奈何”的叹气一声说道：“反正也要等到两日之后，不如小枣儿先陪我去尝尝盐鸡如何？这里渭城仅有半日脚程，想来味道应当相差无二。”
他自己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推着卢梅的肩膀，向小镇走去。
向路过的当地人打听了一番，周去恭拉着卢梅进了一家酒楼。
他自掏腰包的点了两壶酒与一只盐鸡，美名其曰“美食当与美酒相配”。
这个酒楼不大，二层以上是供人居住的客房，楼下大堂摆了十来张桌椅，约莫是郭老爷召集江湖好手的缘故，此时座无虚席，送菜的小二忙得满头是汗。
二人坐下以后不多时，酒楼又进来了一位黑衣女子，那女子左顾右盼寻找了好一会，瞧着实在没有空余的座位，便朝着卢梅走来，询问道：“可以跟你们一起坐吗？”
黑衣裳衬的此人面色惨白，瘦弱的身躯仿佛被风一吹便会倒下，卢梅看着她带着些许胆小，怯懦的黑色眼瞳，向旁边挪了挪身子，“你坐。”
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后，黑衣少女瞬间明亮了许多，坐下道：“你们也是来尝尝盐鸡的吗？”
倒是给周去恭在此处遇上知己了，卢梅指着面前人道：“你或许跟他可以说得上话。”
“那就不是为了美食而来的了。”黑衣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卢梅放在一边的秋华剑，问道：“莫非你们也是来帮那姓郭的打架吗？”
黑衣少女语气带着三分不懈七分厌恶，仿佛郭少爷的死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周去恭将口中的肉混着酒咽下，满脸好奇的询问道：“哦，这郭少爷看起来有故事可听？”
黑衣少女愤愤道：“我在那郭少爷未死之前，就已经来到渭城了，常年混迹在乞儿堆中，可是听了不少那郭少爷的风流韵事。”
“听说，那郭少爷每月都会出门闲逛，闲逛时候看中的美貌女子，不管有无家室，都会被其带回家中，若是有女子不依从，轻则打骂重则死亡。从前他看中了一位已定下婚姻的女子，带回家中后，那女子死活不依，结果被他整张脸划花了才放出来。”
黑衣少女话中带着明显的怒火，恶狠狠“呸”了一声盖棺定论道：“我瞧杀他之人是为民除害，那郭少爷死有余辜，这群江湖好手是非不分，拿为民除害的借口，分明看中的就是郭老爷许下的黄金罢了！”
她正怒上心头，脑中想到什么便一股脑的骂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将卢梅也给骂了进去，等心情稍缓，才一脸愧疚的说：“我不是说姐姐，你一定是被他们骗了才来的！”
卢梅既不是因为郭老爷的“黄金千两”，亦不是因为江湖侠义的“为民除害”。
她只不过是要寻找一个迟到了的原因，是非曲直对她而言，早在十年前便已经抛诸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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