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勒的脚步在踏入庭院的瞬间,刻意放缓了。他脸上堆砌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仿佛揉捏了悲悯、惋惜、无奈和一种竭力压制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得意。他的眉头紧锁着,嘴角却像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不受控制地向上微微抽搐,那弧度极其诡异,如同一个技艺拙劣的伶人,怎么也扮不好“沉痛”的面具。
“沈……公公。”闫勒在几步外站定,声音拖得又长又缓,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猫哭耗子般的腔调,“唉……真是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啊。”他重重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庭院,最后落在沈和身上,那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快意。
他当然记得。数月前,也是在这四方馆,也是他闫勒曾亲自登门。
那时,眼前这个沈和还是太子殿下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能让他这个侍郎如履薄冰。他当时是何等的卑躬屈膝,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腰弯得几乎要折断,却仍被对方一个冷淡的眼神、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语敲打得心惊肉跳。
甚至有一回,他献上的热茶,被对方“失手”打翻,滚烫的茶水泼了他半幅官袍,他也只能强忍着烫伤,连声道“大人息怒”。
那份憋屈,那份被阉人踩在脚下的屈辱,如同毒蛇般日日啃噬着他的心。而今天,风水轮流转!
“本官奉旨,前来请……沈和,往刑部问话。”闫勒刻意省略了“公公”二字,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他看着沈和依旧端坐的身影,心中那股报复的快感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慈悲”,继续道,“沈和,你也莫要太过忧心。陛下圣明,刑部也定会秉公执法,若真是……误会,定会还你一个清白。”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视着沈和,期待在她脸上看到哪怕一丝的惊慌失措。
然而,他失望了。
沈和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眼睛,清亮得如同寒潭古井,平静无波,直直地迎上闫勒那充满表演欲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闫勒预想中的恐惧、哀求或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冰冷的了然。
她甚至没有起身。
只是将手中那盏早已凉透的茶,缓缓地凑到唇边,极其平静地啜饮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寒意。
“闫大人,”沈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庭院,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茶凉了。”
短短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闫勒精心营造的悲悯假面上。
闫勒脸上的“慈悲”瞬间僵住,嘴角那压不下去的得意弧度也猛地一滞。一股被看穿、被藐视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脸颊发烫。他准备好的所有冠冕堂皇的台词,所有猫戏老鼠的表演,在这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和这句意味不明的“茶凉了”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多余。
她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这个念头如同毒刺,狠狠扎进闫勒的脑海。她这般镇定,莫非还有什么后手?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他的脊背,冲淡了方才的狂喜。
“哼!”闫勒终于撕下了那层虚伪的面纱,冷哼一声,脸上残余的悲悯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官威和一丝被戳破的恼羞成怒,“沈和!休要在此装神弄鬼!来人!”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厉色:“拿下!枷锁伺候!即刻押送诏狱候审!”
身后的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上,沉重的木枷带着铁链的哗啦声,毫不留情地套向沈和纤细的脖颈和手腕。
就在那冰冷的木枷即将合拢的刹那,沈和却主动抬起了双手,姿态甚至称得上从容。她甚至没有再看闫勒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传令小卒。她的目光越过喧嚣的衙役,越过四方馆高高的院墙,投向那灰蒙蒙的、预示着风雨欲来的天际。
枷锁“咔嚓”一声扣紧,沉重的分量压在她的肩头。
当衙役粗暴地推搡着她向外走去时,沈和经过闫勒身边。她的脚步微微一顿,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冰冷如霜的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侍郎大人可知,凉茶……也能噎死人的。”
话音未落,她已被衙役推着,踉跄却挺直着脊背,一步步走向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四方馆大门。门外,是早已备好的囚车和更多虎视眈眈的兵丁。
闫勒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那句轻飘飘的“凉茶也能噎死人”如同鬼魅的低语,缠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方才的得意被一种莫名的不安取代,他看着沈和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那挺直的脊梁在沉重的枷锁下依旧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孤绝,心头竟无端地升起一股寒意。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感觉。
一个阶下囚,还能翻了天不成?
然而,一丝阴霾,已悄然笼罩了他方才还志得意满的心头。
诏狱深处,霉烂与血腥凝成一股浓稠的、令人作呕的气流,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上。这里连光阴都凝滞不前,唯有角落深处浑浊水滴砸落的“滴答”声,固执地丈量着绝望的深度。遍体鳞伤的沈和被两个粗壮的差役架着,像丢弃一件肮脏的破麻袋般,狠狠掼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骨头撞地的闷响,在死寂的牢房里激起短暂的回音,随即又被那无边的黑暗与腐臭吞没。
尘埃尚未落定,一阵粗嘎刺耳的大笑便迫不及待地撕破了凝滞的空气,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哟!瞧瞧这是谁?这不是咱们四方馆威风八面、走路带风的沈公公嘛!”一个肥硕如猪的狱卒腆着巨大的肚腩,像座移动的肉山般堵在低矮的牢门口,油光满面的脸上堆满了幸灾乐祸的褶子,小眼睛眯成两条贪婪的缝隙,死死盯着地上蜷缩的身影,仿佛在欣赏一件奇货可居的宝贝。“哈!不对不对,该打嘴!”他夸张地拍了一下自己肥厚的脸颊,唾沫星子随着动作四下飞溅,“是沈——大人!哈哈哈!您老也有今天?老天爷开眼哪!”
紧跟着他身后,挤进来一个枯瘦如柴、面色青灰的狱卒,活像从坟里刚爬出来的僵尸。他佝偻着背,细长的脖子向前伸着,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蛇信子般阴冷而淫邪的光。他蹲下身,伸出枯树枝般、指甲缝里满是污垢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猛地捏住了沈和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那张脸,纵然沾满尘土,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颊边,嘴角还残留着一抹刺目的殷红血痕,却依旧无法掩去其下清绝的骨相与眉宇间沉淀的孤高。
“啧啧啧,”枯瘦狱卒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干笑,口臭熏人欲呕,“扒了那身太监皮子,原来也不过如此嘛!早知今日,当初在宫里就该夹起尾巴做人啊!”他咂摸着嘴,另一只枯爪般的手竟要往沈和沾染尘土、却仍难掩清丽的面颊上摸去,眼神黏腻得如同湿冷的毒蛇爬过皮肤,“太子的榻也不知你究竟爬了几年,大概这勾人的手段不比那红杏楼里的小倌儿差吧……”
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从每一处关节、每一寸皮肉下钻出来,疯狂啃噬着神经。沈和被迫仰着头,下颌骨被捏得咯咯作响,屈辱的火焰在胸腔里猛烈地燃烧,几乎要冲破喉咙。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猛地抬起,像淬了千年寒冰的利刃,精准地刺向那张近在咫尺、布满贪婪和恶意的枯槁面孔。
就在那肮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脸颊的瞬间,沈和猛地一偏头,积蓄在口中的一股带着腥甜的铁锈味的血沫,如同利箭般狠狠啐出!
“呸!”
那口血沫精准地砸在枯瘦狱卒惊愕而扭曲的脸上,温热的液体顺着他青灰松弛的皮肤缓缓淌下。
“太子的榻?”沈和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字字如冰锥,带着淬毒的锋芒,狠狠钉进对方的耳膜,“怎么,官爷不会是真的想爬的那个吧?”她脸上扯出一个讽刺的笑来。
“不如你二人跪下求求我,我便大发慈悲地教导一二,如何?”
枯瘦狱卒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被那口血沫和冰冷刺骨的话语激得恼羞成怒,整张脸扭曲得如同恶鬼。他猛地扬起那只沾满污垢的手,破口大骂:“贱人!你找死!” 风声裹挟着浓烈的恶意,眼看就要狠狠掴下。
“慢着!”肥硕狱卒却一把攥住了同伴干瘦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对方龇牙咧嘴。他那双小眼睛里精光四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兴奋:“打坏了这张脸,还怎么跟上面交代?上头要的是活口!值大钱的活口!懂不懂?”他舔了舔肥厚的嘴唇,目光在沈和身上逡巡,像是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让她再得意几天……嘿嘿,有她哭的时候!”
枯瘦狱卒愤愤地收回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眼神怨毒得能滴出毒汁。他朝地上蜷缩的沈和重重啐了一口浓痰,那口浓痰带着恨意落在她脚边的泥水里。
“小杂种,等着!”他阴恻恻地丢下最后一句诅咒,声音像是毒蛇在草丛里游走,“有你跪着求爷爷们的那天!”
沉重的铁门带着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哐当”巨响,被狠狠关上。紧接着,是巨大的铁栓被用力插死、撞击门框的“咔嚓”声,最后,是粗大铁链一圈圈缠绕、冰冷的金属相互摩擦绞紧发出的“哗啦啦”噪音。每一声,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这方寸之地的死寂上,宣告着彻底的隔绝与囚禁。
牢房彻底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无声的深渊。外面两个狱卒刻意放大的、充满下流意味的调笑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甬道深处,如同沉入沼泽的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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