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破,自太极殿九重丹墀之上漫溢开来,刺破殿内沉滞的幽暗。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极淡的、几乎被龙涎香压制的苦涩药味,如同恒帝此刻的存在。
他大病初愈,身形隐在御座厚重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勉强支撑的旧鼎。
群臣屏息,山呼万岁,声音撞在高阔的穹顶之上,沉闷地回荡。
太子洛昌瑞立于御阶下首,玄衣纁裳,身姿挺拔如松,是这数月监国以来养成的气度。然而他低垂的眼睫下,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如同弦上欲发的箭,藏于谦恭的表象之后。稍后一步,晋王洛代稷的目光,则像淬了冰的刀锋,无声无息地刮过太子的侧影。
恒帝的声音自高处传来,带着大病掏空后的沙哑,却不容置疑:“太子监国,夙夜操劳,朕心甚慰。”他略略停顿,目光扫过阶下,“然——”这转折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殿中,“光天化日之下,京畿重地,竟有狂徒胆敢劫持太傅之子!裴公乃国之柱石,其子念苏,亦是朕看着长大的好儿郎!刑部何在?京兆府何在?!”
最后一句,陡然拔高,裹挟着帝王久积的、无处宣泄的惊怒与猜疑。御案被重重一拍,震得笔山倾倒,一支朱砂御笔骨碌碌滚落阶前,殷红如血,刺目地停在太子的脚边。
太子心头猛地一沉,仿佛那支笔直接砸在了心口。他迅速出列,躬身,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掩不住一丝仓促:“回父皇,刑部……刑部已全力侦缉,只是贼人行事诡秘,目前尚未……”
话未说完,一道冷哼响起,硬生生截断了太子的陈词。
“儿臣有要事启奏!”晋王已大步出列,袍袖带风。他站定在太子身侧稍前,位置微妙,带着刻意的锋芒。目光如钩,毫不掩饰地斜斜刺向太子。
“说。”恒帝半阖着眼
他唇边噙着一丝冷峭的笑意,声音却清晰朗朗,响彻大殿:“皇兄忧心国事,一时未能详察,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他刻意拉长了语调,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缓缓钉入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儿臣恰巧,在那裴家公子被掳的当口,就在现场。”
“哗——”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疑抽气声。连侍立在御座旁、低眉垂目的持拂太监,指尖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太子霍然抬头,温润如玉的面具瞬间裂开一道缝隙,眼中是猝不及防的惊愕与警惕,直直对上晋王那双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眸子。
高踞御座的恒帝,身体微微前倾,阴影在他深陷的眼窝处投下更深的沟壑,声音沉缓,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威压:“哦?稽儿,你既亲眼所见……那胆大包天的匪首,究竟是何人?”
晋王猛地转身,面朝御座,姿态恭谨却带着一股锐利的攻击性。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掠过太子瞬间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清晰无比:“回父皇,那为首贼子,非是旁人!正是半年前,由太子殿下亲自擢升、简在帝心的——五品四方馆掌事,沈和!”
“沈和?!”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嗡然议论,无数道目光,或惊疑、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瞬间聚焦在太子身上,如芒在背。
太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冻结了四肢百骸。他袖中的手狠狠攥紧,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面上的镇定。
他再次出列,对着御座深深一揖,抬起头时,脸上已重新覆上了一层温润如玉、无懈可击的面具,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无奈:
“父皇明鉴!晋王此言,儿臣实不敢苟同。此事疑点重重,最为浅显之处便是……”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向晋王充满挑衅的眼神,唇边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仿佛觉得对方想法过于天真的笑意,“自古及今,歹人行凶作恶,为求脱身隐匿尚且不及,岂有自报家门、授人以柄的道理?此等行径,未免太过悖逆常理,儿臣以为,恐是贼人刻意构陷,嫁祸于沈和,亦或是……另有所图。”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如细针,精准地刺向晋王。
晋王脸上的冷笑骤然凝固,随即化为更深的阴鸷。
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兽,眼神骤然变得凶狠,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尖锐:“皇兄此言差矣!依常理,确如你所言,歹人不会自报家门。然则——”
他猛地踏前一步,气势咄咄逼人,“那沈和是什么人?横行市井、恶名昭著!其跋扈狠戾之名,早已如惊雷贯耳,响彻京华!莫说寻常百姓,便是三岁稚童,闻其名亦止啼哭!这等凶徒,行事岂能以常理度之?他敢报出名号,正因他深知,只要留下‘沈和’二字,这滔天巨案,街头巷尾,无人会疑是他人所为!此非其愚蠢,实乃其嚣张跋扈、目无王法到了极处!”
这番诛心之论,掷地有声,引动朝堂上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不少官员下意识地微微颔首,显是认同晋王所言。
太子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那精心维持的温润面具终于彻底碎裂。
他下颌绷紧,唇线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中翻涌着被逼至绝境的怒火与冰冷的寒光,却终究找不到更有力的辩词,只能从齿缝中迸出斩钉截铁的一句:“荒谬!此事,断非沈和所为!其中必有隐情!”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凝滞的当口,御座之上,一直捻动着的紫檀佛珠,骤然停住。
那轻微的、规律的“喀啦”声消失得如此突兀,仿佛殿内所有的声音都被瞬间抽空。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那串静止的珠子猛地一跳。
恒帝半张脸隐在冕旒垂下的玉藻之后,只露出一个消瘦而坚硬的下颌轮廓。他并未看争辩的两人,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枯瘦的手指间那串骤然失去生气的佛珠上。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良久,那把沙哑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权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寂静的大殿之上:
“晋王所言,不无道理。”
太子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溢满惊愕与难以置信。
“沈和,嫌疑重大。”恒帝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终审判决般的冰冷,“即刻锁拿,收监刑部大牢。此案……由刑部会同大理寺,严加审讯,务求水落石出。退朝。”
“退——朝——!”御前大太监尖利悠长的唱喏声随之响起,如同驱赶的号令,不给任何人再置喙的机会。
金钟长鸣,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泄进大片刺目的天光。群臣如蒙大赦,又带着满腹惊疑与揣测,如同退潮般躬身鱼贯而出,衣袍摩擦的窸窣声汇成一片。
太子僵立在原地,玄色的朝服仿佛吸尽了殿内残余的昏暗。他望着御座上那个被太监小心翼翼搀扶起来、微微佝偻着离去的明黄背影,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那里面有对父皇刚愎决定的深深忧虑,有对沈和无端蒙冤的焦灼,更有对晋王狠毒构陷的刻骨寒意。这担忧如此真切,几乎要从他紧抿的唇边逸出。
直到那抹明黄彻底消失在侧殿幽深的门洞之后,直到最后一名官员的袍角也消失在殿门外刺目的光晕里,偌大的太极殿彻底空寂下来,只剩下蟠龙金柱投下的巨大阴影和弥漫在冰冷空气里的、若有似无的药味与檀香混合的奇异气息。
太子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不再是投向父皇离去的方向,而是越过了空旷的御阶,落在了那至高无上的、盘踞着狰狞金龙的御座之上。
方才那满溢的、真实的担忧,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更深沉、更隐秘、更灼热的东西所取代。那眼神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跳跃,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攫取欲,死死地烙在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冰冷金座之上。那抹贪欲是如此惊心动魄,如同深渊裂开的一道缝隙,却又被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在刹那间死死压回眼底最深处,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殿门沉重的“轧轧”声终于合拢,最后一线天光被隔绝。殿内彻底沉入一片帝王的、寂静的昏暗之中。只有那高踞的龙椅,在阴影里,依旧散发着无声而冰冷的诱惑。
***
沈和就坐在四方馆庭院中央的石桌旁。
她依旧穿着那身紫色长袍,宽大的白色虎皮披风下摆处,漏出一截黑色长靴。乌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冠帽之下,露出一段苍白而修长的颈项。桌上没有棋盘,没有书卷,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素白茶盅,在她指间。
她微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茶盅里那汪早已失去热气的、澄澈却冰冷的茶汤上。水面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她自己模糊的、沉静的倒影。没有愤怒,没有惶恐,甚至连一丝涟漪也无。仿佛这天地间骤然抽离了所有喧嚣,只余下她一人,与这盏凉透的茶,以及那无声逼近的命运。
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甲胄碰撞的金属摩擦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片刻意营造的寂静。
一群人影涌入了四方馆洞开的大门,为首者,一身深绯色的官袍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目,正是刑部侍郎——闫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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