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洛昌瑞脸上的温和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后的茫然和惊怒交加的铁青。他死死地盯着沈和,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愚弄的暴怒,有计谋破产的恐慌,有对未知的忌惮,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眼前这个阉人的恐惧。
刑房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沉水香与血腥的诡异混合中,无声地厮杀。沉重的锁链在沈和微弱的挣扎下,发出冰冷而单调的轻响,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却已彻底扭转的博弈,敲打着节拍。
太子的手,在宽大的斗篷袖中,死死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精心构筑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随着沈和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弧度,开始崩塌。
东宫,静心殿。
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也仿佛将诏狱那令人作呕的血腥与绝望彻底关在了门外。殿内灯火通明,珍贵的鲛绡宫灯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晕,将金丝楠木的梁柱、紫檀木的家具映照得流光溢彩,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龙涎香气,与方才诏狱的污浊形成了天壤之别。
洛昌瑞褪下那身沾染了诏狱阴冷气息的黑色斗篷,随手丢在地上。他背对着殿门,身影在灯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却又透着一股强行压抑的紧绷。方才在刑房内被沈和那轻飘飘几句话掀起的惊涛骇浪,此刻正在他胸腔内疯狂冲撞,留下冰冷而混乱的余波。
“备水,孤要沐浴。”他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浸透了骨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侍立在旁的宫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立刻躬身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准备。
热水很快注满了巨大的鎏金浴桶,蒸腾起氤氲的白雾,带着名贵香料的气息。洛昌瑞将自己整个沉入滚烫的水中,灼热的水流包裹住冰冷的身体,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感,也似乎烫去了皮肤上残留的、来自诏狱的污秽气息。他闭着眼,靠在光滑的桶壁上,任由水汽濡湿他紧锁的眉头。
沈和那双在痛苦和血污中依旧冷静得可怕的眼睛,仿佛就在雾气中凝视着他。
“裴念苏,的确是我绑走了。”
“他自然……是在您的手上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扎进他的脑海。失控感如同冰冷的水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背后是谁?他手里握着真正的裴念苏,到底想干什么?无数个念头在混乱中冲撞,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和焦灼中,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从在屏风外跪倒,声音带着惶恐:“启禀殿下,太孙殿下……太孙殿下忽然发起高热,啼哭不止,奶娘和嬷嬷们都哄不住……是否……是否即刻进宫去请太医?”
洛昌瑞猛地睁开眼!
氤氲水汽中,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抹清晰的不耐烦!如同精心维持的平静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那烦躁几乎要破水而出。此刻正是他心绪如麻、布局面临崩溃的关键时刻,任何一点意外都足以点燃他紧绷的神经。
他眉头紧锁,刚要开口呵斥,甚至迁怒于眼前这个不识时务的侍从——
然而,就在那不耐烦攀升到顶点的瞬间,他紧锁的眉头却极其突兀地、缓缓地……舒展开来。
那紧蹙的川字纹如同冰雪消融般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骤然拨云见日的清明,一种重新掌控一切的、冷酷的决断!
假的裴念苏又如何?
假的又如何?!
他洛昌瑞说他是真的,那他就是真的!
一个近乎冷酷的计划,如同闪电般在他冷静下来的脑海中瞬间成型,清晰无比。混乱的棋局并未崩盘,只是需要他更狠厉、更果断地落子!
“知道了。”洛昌瑞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全局的从容。他从浴桶中霍然起身,带起一片水花。“立刻去请太医,用孤的令牌,传最好的太医令入宫为太孙诊治,不得有误。”
“是!谢殿下!”侍从如蒙大赦,连忙磕头退下。
洛昌瑞跨出浴桶,任由宫人用柔软的丝巾为他擦拭身体。水珠顺着他线条紧实的胸膛滑落,他脸上的疲惫和混乱已被一种近乎锐利的冷静所取代。方才被沈和打乱的阵脚,此刻已在他心中重新排列组合。
“来人,”洛昌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更衣。”
宫人们立刻捧来早已备好的衣物。不是舒适的寝衣,而是一身庄重华贵的玄色蟠龙常服,象征着储君的身份与威仪。
“殿下,夜已深……”有内侍小心翼翼地提醒。
“孤要立刻进宫面圣!”洛昌瑞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他展开双臂,任由宫人为他一层层穿上繁复的袍服,系上玉带,佩上龙纹玉佩。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重新披挂上阵的决然。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透过殿门,仿佛已看到了那深宫之中等待着他的舞台。
既然沈和这个变数暂时杀不得,若他死了,真裴念苏的下落就彻底断了,后患无穷,那就让她“罪有应得”,远远地滚开!流放南疆,瘴疠之地,九死一生,既全了他“仁君”之名,又能暂时将这根扎手的刺拔除,留待日后慢慢炮制。至于他认下的那些罪……哼,只要他咬死“证据确凿”,又有“寻回”的裴国公爱子作为铁证,谁又能翻案?晋王那边,该泼的脏水一点也不会少!
至于那个在他手上的“裴念苏”……洛昌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从现在起,他就是真的!裴国公府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只要他洛昌瑞说他是真的,他就是真的!这“寻回世子”的大功,足以冲淡沈和案可能带来的一切质疑,甚至能为他博得更多的声望。
“备轿!立刻入宫!”洛昌瑞最后整理了一下衣袖,大步流星地走向殿外。玄色的袍角在夜风中翻飞,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拂在他刚刚沐浴后尚带着湿气的脸上,却再也吹不散他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火焰。
棋盘虽乱,但他洛昌瑞,依旧是执棋之人!这盘棋,还没下完!
东宫的暖轿在深夜的宫道上疾行,轿夫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皇城死水般的寂静。轿内,洛昌瑞闭目端坐,玄色蟠龙袍服衬得他面容冷峻。方才沐浴带来的短暂松弛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将沈和那双淬毒的眼睛、那句颠覆一切的“在您手上”强行压下,如同将一块烧红的烙铁沉入冰水。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将错就错,把这出戏唱下去!唱得天衣无缝!
皇帝的寝殿——乾元殿,即便是深夜,依旧灯火通明,只是那光晕带着一种沉疴在身的粘滞感。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衰朽的气息。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如同泥塑木雕。
内侍通传后,洛昌瑞垂首敛目,步履沉稳地踏入内殿。他的姿态放得极低,带着一种沉痛的恭敬。
殿内温暖得有些闷热,巨大的鎏金炭盆里跳跃着暗红的火焰。恒帝半倚在明黄色的龙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不过数月未见,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竟已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面色是一种不祥的蜡黄,仿佛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
一名面容姣好却神情紧绷的宫女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玉碗,喂他喝药。那药汁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鼻的苦味。恒帝只勉强啜饮了两口,便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枯瘦的身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的残叶。
“陛下!”宫女惊呼一声,慌忙放下药碗,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帕递到恒帝唇边。
咳声渐歇,恒帝喘息着,将那丝帕从嘴边移开。洁白的丝帕上,赫然晕染开一团刺目的、带着粘稠感的暗红血迹!
空气瞬间凝固了,殿内所有宫人的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恒帝浑浊的眼中却无甚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他看也没看那方染血的帕子,只随意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厌倦,抬手将其扔进了旁边熊熊燃烧的炭盆里。
“嗤啦”一声轻响,伴随着一股怪异气味,那抹象征着帝王衰亡的血色,瞬间被跳跃的火焰吞噬殆尽,化作一缕微不可查的青烟。
直到这时,恒帝似乎才注意到跪在榻前不远处的太子。他布满老年斑的眼皮微微撩起,浑浊的目光在李景珩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
“太子……”恒帝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若是喜欢跪着,便……一直跪着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带着千钧的帝王威压。
洛昌瑞的头颅垂得更低,额角几乎触碰到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他没有辩解,没有起身,只是维持着最恭顺的姿态,仿佛要将自己钉在这片象征着皇权的冰冷地面上。
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恒帝粗重艰难的喘息。
时间在压抑中缓缓流淌。洛昌瑞跪得纹丝不动,膝盖传来阵阵刺痛,却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焦灼。
他在等,等一个开口的时机。
终于,恒帝似乎积攒起了一丝说话的力气,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和更深的不耐烦。
洛昌瑞知道,时机到了。
他猛地俯身,以头触地,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声音充满了沉痛与自责:
“父皇!儿臣……自知有罪!万死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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