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悔恨交加,目光看向龙榻上那枯槁的身影,语气哽咽:“儿臣……识人不明,错信了那狼子野心的阉竖沈和!竟提拔他在东宫行走,委以重任!儿臣万万没有想到,此人……此人竟如此包藏祸心,胆大妄为,竟敢……竟敢绑了裴国公的嫡子裴念苏!此等滔天大罪,皆因儿臣失察而起,儿臣……罪该万死!”
他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沉痛的忏悔,将责任揽在自己“失察”之上。
恒帝听着,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落在太子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疲惫,似乎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带着浓重的痰音,显然对太子这番痛心疾首的表演,兴趣缺缺。
洛昌瑞心知肚明,父皇早已被病痛消磨得对许多事都漠不关心。他不敢停顿,立刻抛出了关键的信息,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
“不过!幸赖父皇洪福庇佑,祖宗神灵护持!”他再次叩首,“儿臣忧心如焚,今夜……今夜亲自前往诏狱,提审了那逆贼沈和!”
提到“诏狱”二字,洛昌瑞敏锐地感觉到榻上的恒帝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脸上交织着后怕与一丝“庆幸”,语气也急促了几分:“儿臣费尽心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终于撬开了那贼子的口!他……他迷途知返,供出了藏匿裴念苏的地点!”
洛昌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真的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审问:“儿臣已火速派人,将裴世子……平安寻回!”他刻意加重了“平安寻回”四字。
果然,一直漠然的恒帝,浑浊的眼珠里终于闪过一丝微弱的波动。他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洛昌瑞捕捉到这一丝变化,心中一定,立刻趁热打铁,俯身再拜,语气恳切至极:“父皇!儿臣斗胆,念在那沈和最终……最终迷途知返,供出关键线索,使得裴世子得以平安归来,也算……也算他临死前存了一丝天良!儿臣恳请父皇……法外开恩,留他一条性命!将他……流放南疆,永世不得回京!以此彰显父皇仁德,亦可安抚……裴国公之心!”
他将“流放南疆”的处置说得合情合理,既全了“仁德”之名,又彻底拔除了沈和这个心腹大患。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炭火的光芒在恒帝枯槁的脸上跳跃,映照出深深的沟壑和难以言喻的疲惫。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洛昌瑞的心几乎要悬到嗓子眼。
终于,恒帝极其缓慢地、带着浓重痰鸣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巨大的力气:
“你……倒是仁慈。”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他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太子,望向虚空,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声音低哑而飘忽:“人……既然找到了,便……不要再大动干戈了。”
洛昌瑞的心猛地一沉,难道父皇不同意流放?
却听恒帝接着道,气息微弱:“明日……你亲自……将那孩子……好生送回裴国公府……”他喘了口气,似乎说话极其费力,“再……亲自……去向裴太傅……请罪。”
这便是默许了!默许了沈和流放的结局!也默许了他“寻回”裴念苏的功劳!
洛昌瑞心中狂喜,脸上却瞬间涌上更深的“悔恨”与“感激”,他立刻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哽咽的坚定:
“儿臣遵旨!谢父皇恩典!儿臣明日一早便去!定当……定当向裴太傅负荆请罪!”
额头贴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洛昌瑞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缓缓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成了。
虽然过程惊险,但结局,终究还是被他强行扳回了正轨。沈和,南疆的瘴气,会好好“招待”你的。至于那个假的裴念苏?从此刻起,他就是真的!谁也休想翻案!
他低垂的眼帘下,那抹冰冷的弧度,如同深秋寒夜里滴着鲜血的钢刀。
翌日清晨,寒气逼人,太子洛昌瑞的仪仗停在了裴国公府那两扇紧闭的、透着岁月沉黯的朱漆大门前。
洛昌瑞的脸上,沉痛、愧疚与一丝“庆幸”交织得恰到好处。他身后,跟着刑部侍郎闫勒,以及——被两个内侍看似护卫实则监视着的“裴念苏”。
这“裴念苏”约莫十五六岁,身量颀长,穿着一身簇新合体的锦袍,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倒真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
他面容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中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的懒散。此刻,他手里正把玩着一柄素雅的湘妃竹折扇,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转着扇柄,姿态闲适,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扇面上绘着几竿疏竹,墨色淡雅,与他周身刻意营造的书卷气颇为相合。
他微微侧着头,打量着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游宴。
然而,这份刻意展现的“书生气”与“闲适”之下,却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紧绷。当他转动扇柄的指尖偶尔停顿,或是目光掠过太子紧绷的后背时,那清澈眼底深处,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的锐利与算计,瞬间又被那层浮于表面的懒散与茫然覆盖。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不谙世事、只知风月的世家公子,仿佛科举功名、朝廷纷争都与他无关——这正是裴国公府那位小公子裴念苏给外人最深的印象。
洛昌瑞给了侍从一个眼神。随即叩门声起。
大门滑开缝隙,露出裴府管家那张刻板无波的脸。他目光平静扫过人群,落在太子身上,微微躬身:“太子殿下万安。国公爷吩咐,府内清静惯了,不喜喧哗。今日,只许三位贵客入内。”
洛昌瑞脸上的愧疚表情瞬间僵硬,袖中的手猛地攥紧。闫勒脸色一变,下意识上前。
洛昌瑞几乎同时,极其隐蔽地一摆手。闫勒如同被无形的线勒住,生生顿住,脸上涨红,不甘又屈辱地垂下头。
洛昌瑞深吸气,脸上迅速堆起谦卑温和:“是孤考虑不周,惊扰老师清修了。一切但凭老师安排。”
他侧身,目光落在“裴念苏”身上,语气带着刻意的引导,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念苏,随孤进去拜见你父亲。”
“裴念苏”闻言,手中转动的折扇“啪”地一声轻巧合拢,动作流畅自然。他抬起那双清澈又带着点无辜懒散的眼睛,看向太子,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声音清朗,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好啊,太子殿下请。”
他语气轻松得仿佛只是回家探亲,全然无视了太子话语中隐含的压力和周围凝重的气氛。他甚至用合拢的扇子轻轻点了点掌心,姿态闲适得近乎挑衅——我知道你知道我是假的,但你又能怎?
最终,只有三人踏入:太子洛昌瑞,“裴念苏”,以及一个捧礼盒、垂首的内侍。
大门合拢,隔绝喧嚣。
国公府内,庭院深深,古木萧索,落叶铺径。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药香与墨香。仆役无声,如同影子。
管家引至幽静院落书房前,示意入内,自己则侍立门外。
书房内光线略暗,陈设古朴清冷。一架厚重的寒山古松檀木屏风,将后半空间完全遮挡。
太子洛昌瑞在屏风前站定,心中五味杂陈。此地师生相得仿佛已经是前世光景,如今隔屏如隔山倒真真令人心寒。
他收敛心神,对着屏风深深一揖,声音沉痛真挚:“学生洛昌瑞,拜见老师。数月不见,不知老师玉体可否安好?”
寂静。
只有屏风之后,传来了两声清脆的落子声。
“嗒。”
“嗒。”
紧接着,一个温润的声音缓缓传出,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国泰民安,天下太平……老夫一个赋闲在家的糟老头子,又有何不好?”
话音落下,书房再次陷入死寂。
不过片刻后,死寂便被屏风后棋子摩挲的细微声响填补。太子保持着深揖的姿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屏风后那平淡却重若千钧的“国泰民安”四字,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他心头。他心一横,撩起袍角,竟在冰冷的地面上“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老师!”洛昌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痛与哀求,头颅深深埋下,“学生有负老师教导!识人不明,引狼入室,致使念苏险遭不测,更令老师忧心至此!学生……学生万死难辞其咎!恳请老师责罚!只求老师看在……看在昔日师生情分上,给学生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试图用这最谦卑的认错,唤起屏风后那位恩师哪怕一丝一毫的旧情。
屏风后,棋子摩挲的声音停了。
片刻的绝对寂静。
忽然,一声极轻、极淡的轻笑从屏风后传了出来。
那笑声并不苍老,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在这压抑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太子殿下,” 裴玄灵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金石般的穿透力,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平淡,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言重了。” 他的语调不急不缓,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人,既然已经平安送回来了,便是万幸。至于认错……” 他顿了顿,那笑声的余韵似乎还在空气中轻轻回荡,“老夫致仕已久,早已不问世事,只求一方清净。这朝堂纷扰,是非曲直,皆如过眼云烟,老夫……不想再踏入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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