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初试锋芒**
休养半月有余,身体已大致康复。这日清晨,柳氏身边的大丫鬟金嬷嬷亲自过来传话,言道伯父沈文韬关切侄女身体,今夜晚膳设在家宴厅,一家人聚一聚,也让我这个“久病初愈”的侄女露露面。
该来的总会来。这是我第一次以沈昭如的身份,正式踏入沈家的社交圈,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家宴。这无疑是一场鸿门宴,是柳氏和沈玉茹进一步试探我“病后”状态的场合,也是我观察沈府权力结构的绝佳机会。
青黛和赵嬷嬷如临大敌,早早便开始为我准备。翻箱倒柜,也只找出一件半新的藕荷色绣缠枝梅花的襦裙,料子普通,颜色也略显素净。首饰更是寥寥,最后只选了一支简单的珍珠发簪和一对小巧的银丁香耳坠。
“姑娘,这……是不是太素了些?”青黛有些担忧。在家宴上过于朴素,恐会显得寒酸,更惹人轻视。
我看着镜中淡扫蛾眉、不施脂粉的自己,摇了摇头:“无妨,恰到好处。” 我需要的是一个低调、柔弱、不具威胁性的形象,过于招摇反而会提前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打压。
傍晚,我在青黛的陪伴下,准时前往设宴的“锦华堂”。一路穿廊过院,仆役们见到我,虽依旧恭敬行礼,但眼神中已少了几分往日的轻视,多了几分探究与好奇——看来账房门口那件事,效果已然显现。
锦华堂内灯火通明,笑语喧阗。我踏入厅门时,说笑声有瞬间的凝滞,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主位上端坐着伯父沈文韬和柳氏。沈文韬年近四十,面容端正,留着短须,身着常服,神色间带着官场中人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见到我,只是微微颔首,说了句“昭如来了,坐吧”,便不再多言,显然对内宅之事并不上心。
柳氏则是一身绛紫色团花褙子,头戴赤金头面,笑容温婉得体,见到我,立刻露出关切之色:“昭如快过来让婶母瞧瞧!嗯,气色是好了不少,只是这身子看着还是单薄,往后可要仔细将养。”她拉着我的手,语气亲热,若非早知她的真面目,几乎要被这慈爱伪装迷惑。
我垂下眼帘,做出乖巧柔顺的样子:“劳伯父、婶母挂心,昭如已无大碍。”
“妹妹可算是大好了,这些日子闷在院里,怕是无聊坏了吧?”一个娇脆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刻意。正是坐在柳氏下首的沈玉茹。她今日打扮得珠光宝气,一身石榴红遍地织金襦裙,戴着整套的红宝石头面,明艳照人,看向我的眼神里,藏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一丝挑衅。
我微微屈膝:“多谢姐姐关心,养病之人,不敢言无聊。”
我的目光快速扫过在场众人。柳氏另一侧坐着一位穿着靛蓝色衣裙、神色拘谨的妇人,正是李姨娘,她只对我谦卑地笑了笑,便低下头去。她身边坐着一位穿着鹅黄色衣裙、容貌清秀的少女,是二小姐沈玉媛,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接触到我的目光,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下头。看来这对母女确实如青黛所说,性子懦弱,存在感极低。
还有一位年纪更小些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年纪,穿着青衿,眉眼间有几分沈文韬的影子,应当是三爷沈文翰。他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折扇,对场中女眷的寒暄毫无兴趣。
最后,我的目光在角落处微微一顿。那里还坐着一位少女,穿着半新不旧的月白色衣裙,发间只有一枚素银簪子,正安静地垂眸坐着,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绝。是庶女沈玉奴?记忆中关于她的部分很少,只知她生母早逝,在府中如同隐形人。
“好了,都入座吧。”沈文韬发话,众人依序落座。我的位置被安排在沈玉媛的下首,紧挨着角落的沈玉奴。
宴席开始,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菜肴。席间,柳氏与沈玉茹是绝对的主角。柳氏娴熟地掌控着话题,时而关切沈文翰的学业,时而询问沈玉茹的衣饰,言语间不动声色地彰显着自己作为主母的权威和对子女的疼爱。沈文韬偶尔插几句话,多是问及沈文翰的功课或朝中同僚之事。
我默默用餐,耳听八方,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这场家宴中蕴含的“宅斗语法”。
柳氏的每一句话都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她夸沈玉茹新得的翡翠镯子水头足,实则是炫耀其嫁妆丰厚、受宠;她叮嘱沈玉媛多吃些,语气温和,却无形中强调了其庶出身份与嫡女的差距;她甚至“无意间”提起娘家侄儿近日升了官,也是在暗示自己娘家势力的雄厚。
沈玉茹则配合着母亲,时而撒娇,时而展示才艺(表示刚学了一首新曲),将嫡女的风光与娇纵展现得淋漓尽致。她对沈玉媛和我,则带着明显的居高临下。
李姨娘和沈玉媛全程几乎不说话,只是被动应答。沈玉奴更是如同背景,无人与她交谈,她也乐得清静。
我则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沉默、怯懦、尚未从惊吓中完全恢复的孤女形象。对于柳氏“关切”的询问,回答得简短而恭顺;对于沈玉茹隐含挑衅的话语,要么装作听不懂,要么以最柔顺的方式回应。我甚至故意在夹菜时“不小心”让筷子掉了一次,引来沈玉茹毫不掩饰的嗤笑,柳氏则温言“安慰”我“病后无力,不必拘礼”。
这一切,都符合她们对我“无能”的预期。
然而,在我低垂的眼帘下,冷静的目光早已将每个人的表情、话语、互动模式刻入脑海。这是一个微缩的权力场:沈文韬是名义上的最高权威,但疏于内宅;柳氏是实际掌控者,利用规矩、资源和话语权维护自身和嫡女的利益;沈玉茹是既得利益者,骄纵而缺乏深度;李姨娘母女是被压制者,无力反抗;沈玉奴是被边缘化者,生存策略是彻底隐形;沈文翰是未来可能的变数,但目前专注于学业。
而我,沈昭如,是她们眼中的“弱者”和“麻烦”,是需要被压制和掌控的对象。
这场家宴,就像一堂生动的教学课,让我快速学习了这个时代后宅女性的生存规则和话语体系。她们用笑容包裹算计,用关怀掩饰控制,用规矩巩固权力。
我安静地吃着眼前的食物,心中冷笑。这套语法,我已然看懂。接下来,就是如何运用这套语法,来书写我自己的篇章了。首要目标,是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权力结构中,寻找可能的裂缝。那个角落里的沈玉奴,或许是一个值得留意的对象。
家宴过半,气氛愈发显得虚伪而沉闷。沈玉茹与柳氏一唱一和,话题始终围绕着珠宝、衣料、京中时兴的玩乐,间或夹杂着对沈文翰学业的询问,仿佛在刻意营造一种“家和万事兴”的表象,而将李姨娘、沈玉媛以及我和沈玉奴这些“不和谐”的音符,自然而然地排除在外。
我乐得清静,一边维持着怯懦的表象,一边用余光细致地观察着角落里的沈玉奴。
她用餐的姿态极其优雅,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她年龄和处境的沉静。筷子起落无声,咀嚼缓慢细致,背脊挺得笔直,却不显僵硬。她面前菜肴简单,但她吃得认真,没有丝毫嫌弃或委屈之色。偶尔有丫鬟添茶倒水,她会极轻微地颔首示意,礼仪周到,却又透着一股疏离。
最让我注意的是她的眼神。当无人注意她时,她那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并非空洞或怯懦,而是沉静如水,偶尔掠过席间众人时,会闪过一丝极快、极淡的了然,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在冷静地记录和分析着一切。那不是懵懂无知的眼神,而是带着洞察与隐忍。
一个在如此环境下长大的庶女,若真如表面那般愚钝或怯懦,恐怕早已被啃得骨头都不剩。她的隐形,或许正是一种最高明的自我保护。
我需要确认我的猜测。
机会很快来临。席间有道甜品是冰糖燕窝羹,丫鬟们为每位主子奉上一盅。许是地上被洒了少许汤汁,一个负责上菜的小丫鬟在退下时,脚下一滑,虽未摔倒,托盘却倾斜了一下,恰好蹭到了沈玉奴的衣袖袖口,留下一点不明显的水渍。
小丫鬟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下请罪。柳氏蹙了蹙眉,还未开口,沈玉茹已抢先斥道:“毛手毛脚的东西!冲撞了主子,还不自己掌嘴!”
那小丫鬟吓得浑身发抖,眼看就要抬手。
“罢了。”沈玉奴开口了,声音轻柔,如同春风吹过柳梢,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不过是无心之失,擦干净便是了。姐姐何必动气,今日家宴,莫要因这点小事扰了伯父婶母的雅兴。”
她的话语得体,既彰显了宽容,又抬出了沈文韬和柳氏,让沈玉茹不好再发作。柳氏闻言,也顺势淡淡道:“既然三丫头不计较,这次便算了,以后当差仔细些。”
小丫鬟如蒙大赦,磕头谢恩后慌忙退下。
沈玉奴处理得滴水不漏,既保全了自身宽和的名声(虽然无人会在意),又未给沈玉茹借题发挥的机会,更在柳氏面前展现了懂事识大体。这份急智和沉稳,绝非寻常庶女能有。
我心中有了计较。
宴席接近尾声,丫鬟们奉上漱口茶和手帕。我接过自己那条素白绣兰草的绢子,假意擦拭嘴角,趁众人不注意,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那方绢子便飘飘悠悠,恰好落在了我与沈玉奴座位之间的地面上,靠近她的裙摆。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试探。若她毫无心机,可能会直接出声提醒,或让丫鬟拾起还我。若她心机深沉且对我不怀好意,可能会装作没看见,甚至暗中做手脚。若她如我所料,是个聪慧且善于审时度势之人,她会如何应对?
我装作毫无察觉,端起茶杯,借着袖子的遮掩,用眼角余光密切关注着她的反应。
沈玉奴的目光在那方绢子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自然地用自己手中的帕子按了按唇角。然后,她似乎是不经意地,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一枚用来压裙角的环形白玉佩(看起来并不值钱)掉在了地上,那玉佩滚了两圈,恰好停在我的绢子旁边。
她微微蹙眉,俯身去拾取玉佩。在拾起玉佩的同时,她的手指看似无意地、极其迅速地将我那方绢子也一并捞起,拢入袖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仿佛只是顺便帮捡了一下掉落物。
她直起身,将玉佩重新系好,全程没有看我一眼,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然而,就在她系好玉佩,将手收回膝上时,我注意到,她那掩在袖中的手,极轻、极快地动了一下,似乎是将我的绢子往里塞了塞,确保不会滑落。
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我几乎可以肯定,她明白我那“遗落”手帕的用意,并且用这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给了我回应——她接收到了我的试探,并且愿意在暗中进行有限的互动。
她没有当场还给我,是明智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我有任何超出常规的接触,都可能引起柳氏母女的警觉。她将绢子收起,意味着她会在一个合适的、私下的时机归还,那将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对话的机会。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沈玉奴,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庶女,果然不简单。她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藤蔓,安静,隐忍,却拥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不为人知的韧性。
在家宴这个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汹涌的舞台上,我与沈玉奴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流,一次只有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试探与回应。这为我接下来在沈府孤军奋战的局面,打开了一个微小的、却可能至关重要的突破口。
家宴终于到了尾声,丫鬟们开始撤下残席,奉上清茶。紧绷的气氛似乎稍有缓和,沈文韬已露倦色,柳氏正吩咐人去准备醒酒汤。
就在这时,沈玉茹似乎觉得今晚过于“平静”,未能尽兴,又将目光投向了我,嘴角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昭如妹妹,”她声音娇脆,刻意放大了些,引得尚未离席的众人侧目,“听说你前几日在账房门口,很是威风了一番?连钱管事都被你训得服服帖帖,还当众赏了个小丫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这话语看似调侃,实则恶毒。直接点出账房之事,意在提醒众人我“病后”性格有变,行事“张扬”,甚至隐含指责我越矩行事,不尊管事。
柳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淡淡扫过我,虽未说话,但那眼神中的审视意味更浓了。沈文韬也微微蹙眉,似乎对后宅这些琐事感到不悦。
李姨娘和沈玉媛立刻低下头,减少存在感。沈玉奴依旧垂眸静坐,仿佛置身事外,但我注意到她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青黛站在我身后,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满是担忧。
瞬间,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各种意味——好奇、审视、幸灾乐祸。
若我还是从前那个沈昭如,此刻怕是早已惊慌失措,语无伦次。然而,我是沈知微。
我抬起眼,看向沈玉茹,脸上适时地泛起一丝红晕,像是被她的话问得有些窘迫,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辜,声音细弱却清晰:
“姐姐说的是哪件事?妹妹病了这一场,脑子时常昏沉,许多事都记不真切了。”我轻轻揉了揉额角,露出些许疲惫,“那日不过是觉得头晕,想去问问月例银子是否发放,免得耽误了给院里丫头仆役的月钱,失了规矩。至于赏钱……”
我顿了顿,目光纯然地看着沈玉茹,语气带着几分不解的诚恳:“妹妹只是见那叫秋穗的小丫头,手腕上还有被责打的红痕,衣衫也单薄,想着她做事不易。婶母常教导我们要宽厚待下,怜贫惜弱。妹妹愚钝,可是……此举有何不妥之处吗?若有不妥,还请姐姐和婶母指点。”
我将“失了规矩”和“宽厚待下”这两顶帽子同时抛了回去。
点出“耽误月钱”是暗示克扣份例本身就不合规矩,我前去询问名正言顺。提及秋穗被责打、衣衫单薄,是将钱管事管理不善、苛待下人的事实隐晦揭露。最后,将动机归结于柳氏“宽厚待下”的教导,更是直接将柳氏架了起来——若她否认,便是自打嘴巴;若她承认,便不能再以此事责难我。
我全程语气柔弱,眼神无辜,将一个“病后记忆模糊”、“谨记婶母教诲”、“懵懂行事”的孤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番话说完,厅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沈玉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她总不能公然说克扣月例是对的,或者说怜惜下人是不妥的吧?
柳氏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冷意,但面上却迅速浮起温和的笑容,放下茶盏,开口道:“昭如做得对。我们这样人家,最重规矩,也当体恤下人。你身子刚好,就能想到这些,可见是懂事了。” 她轻描淡写地将事情定性,仿佛一切只是我“懂事”后的正常行为,巧妙地化解了沈玉茹制造的尴尬局面,也维持了她自己“治家严谨、宽厚仁善”的主母形象。
沈文韬闻言,眉头舒展,点了点头,对柳氏道:“夫人治家有方,孩子们也都懂事。” 显然,他对我这番“懂事”的言论颇为受用。
沈玉茹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垂下头,怯生生地道:“谢婶母夸赞,昭如愚钝,往后还需婶母多多教导。”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我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刚才那个四两拨千斤、轻松化解挑衅的人不是我。但我知道,经此一事,在座不少人心中,对我这个“病愈”的二小姐,恐怕要重新评估了。
柳氏会更加警惕,但短期内不会再轻易用这种直白的方式发难。沈玉茹会更加嫉恨,但也见识到了我的“不好惹”。李姨娘和沈玉媛或许会感到一丝兔死狐悲的同情,或是对我敢于隐晦反抗的惊讶。而沈玉奴……我注意到,在我说话时,她曾极快地抬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除了之前的了然,似乎还多了一丝极淡的……认同?
回院的路上,青黛兴奋得脸颊微红,压低声音道:“姑娘,您刚才真是太厉害了!大小姐那脸,都快气歪了!”
我淡淡一笑,并未多言。这只是开始。一句机锋暗藏的话,小试锋芒,既维护了自身,也未彻底撕破脸,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抬头望向夜空,月朗星稀。沈府这潭深水,我已伸入一只脚,感受到了其中的暗流与寒意。但我不再畏惧。拥有现代思维与洞察力的我,足以在这看似固化的格局中,找到属于我的破局之道。与沈玉奴的无声联盟在酝酿,自身的威信在悄然建立,下一步,该是时候考虑,如何将这有限的主动权,转化为实际的利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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