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透把关于两位姑娘的回忆分享给了万炽和帝长明。
三人跟着老人去了暖玉阁的地下，这是杜鹃姑娘身上的魔尸藏尸的地方，已经有十具干尸了，八具男尸，两具女尸，其中有八具男尸都死于心脏被掏空，另外两具女尸的死法则和外面刚死的三个男人一模一样。
根据伤口判断，是鸩姑娘体内的魔族干的。
慕透开了灵目准备再在周边查探一番，眼底却突然映现出两位窈窕的少女身影，红衣少女牵着黄衣少女的手，轻盈迅捷地飘向慕透。
慕透看着她们，脚步一顿，没有选择避开，相触的一刹那，慕透的脑海被她们的记忆所填满。
日光和煦，长亭檐下的竹帘轻晃。
黄衣少女靠在鸩姑娘的左边，头靠着鸩姑娘的肩，语气羡慕道：“鸩懂得好多好多，鸩还认识字，知道好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好厉害。”
“我们想成为鸩这样的人。”
红衣少女抱着鸩姑娘的手臂，不解地问：“鸩为什么有名字?老鸨明明说，麻雀就是我的名字。”
从小被卖到暖玉阁，被教授要听话，要把老鸨和客人当成神去对待的两个人不懂 。
她们从来没有出过暖玉阁，最熟悉的是窗外墙内的鸢尾花，居于低处的她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墙的另一面。
麻雀仰视着鸩姑娘，请求道：“鸩，再多给我们讲讲外面的事吧。”
于是鸩开始给她们讲起了自己在外面时的事，每次都会得到麻雀和喜鹊的赞叹声，她们还会缠着她问各种问题。
比如，柴火该怎么烧，外面的花长什么样子，外面的人是不是也会和阁里的客人一样贪图她们的身体?
在鸩的讲述下，麻雀和喜鹊有了微妙的改变。
某天，学会了一些字的麻雀突然对鸩道：“鸩，给我们取个名字吧，我要自由自在的名字。喜鹊不甘示弱道：“我也要，要快快乐乐的名字。”
鸩思考了一下，指着麻雀道：“那你们都和我姓好了，我姓梁，你叫梁从心。”
鸩又指向满怀期待的喜鹊，眉眼一弯：“你叫梁悦己，我们是自由快乐的梁氏三姐妹。”鸩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倾倒了，干脆躺倒在地板上。
两个娇妍如花的女孩欣喜地看着鸩，异口同声道：“我/你叫从心，我/你叫悦己，我们是自由快乐的梁氏三姐妹。”
她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欢笑地跟着倒了下去，一左一右地揽住继续给她们讲故事的鸩，露出幸福满足的笑。
从阁里出去就可以和鸩看到一样的风景了，为了和鸩一起想去，我们会非常非常努力的。
鸩的故事生发了她们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此刻的她们就像笼中的鸟，渴望在无垠的天空中翱翔。
记忆的最后，定格在了墙边摇曳的鸢尾花中。
慕透眼底泛起泪光，他觉得自己要是能来早一点就好了，这样处于世界阴暗面的她们，或许就可以得到更好的结局。
慕透仰着头，眼中倒映着两个女孩的灵魂，通体散发着莹莹淡光，她们的灵魂如此圣洁，以至于和身后干瘪丑陋的尸体呈鲜明对比。
千人骑万人压的妓女，也有一颗纯洁的心。
她们不该是这个结局。
“求求你，救救鸩，鸩是无辜的，她应该得到好的结局”两个女孩的魂体围着慕透，对慕透反复请求着。
慕透知道，对于早已死去的魂灵而言，能被记忆的事情，一定相当重要的。
但她们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全是鸩。
老鸨步伐缓慢地走了过来，他看不到姑娘们的魂体。
只是目光触及到那两具女尸时，他身体战栗，眼泪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顺着脸滚落。
是麻雀和喜鹊……
她们不是逃走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帝长明看着面前佝偻着身体，低头痛哭不已的老人，安慰地轻拍老人的肩膀。
从暖玉阁出来后，慕透就通知了官府的人，在里面留下了风灵派的纹印，这是他们和各国君主协商过的，他们处理完非正常死亡的人后，官府会负责遮掩和善后。
做完这些，老人和他们一起回了老药店，他想见见鸩姑娘。
外面的日光烧灼，照得人脑门发热。
按照鸩姑娘的说法，现在还不到魔族出来的时间，魔族一向是趋暗避光的生物，等级越低越是受限。
对于魔将级别的魔族，日光还是会对其造成不好的影响的。
回到药店，鸩姑娘还保留着清明的意识，她的目光越过三人，直直看向老人，目光平静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老人全身颤抖着，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道：“麻雀和喜鹊找到了……”
鸩姑娘终于感兴趣地抬起头，眼神好像在说：你继续狡辩。
“她们死了，她们没有抛弃你……尸体就被藏在了暖玉阁的地下！”老人控制不住，声嘶力竭地喊道。
她们想一起逃走的事情，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她们中的两个会死在了暖玉阁的地下，他以为她们抛弃鸩姑娘，独自逃跑了。
老人的背垮了下去，颓废道：“她们的脖子上还有两个牙齿印……”他知道鸩姑娘明白他的意思，是‘她’杀了麻雀和喜鹊。
鸩姑娘终于动了，她目眦欲裂道：“我根本没有见到她们，你还在骗我！”
三人看两人争论不休，慕透慢慢走到他们之间，从空间里变出了麻雀姑娘和喜鹊姑娘的尸体，平放到他们面前的地面上。
老人流着泪，难以忍受地扭过头，他又何尝不希望她们像鸟儿一样逃出囚笼呢。
鸩姑娘看到那干瘪尸体身上熟悉的衣饰，难以置信地扑下床，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她跪在两具尸体面前，手指颤抖地抚过她们脖子上的伤痕。
当时她多庆幸她们逃出去了，甚至害怕她们没有逃出去，被老鸨藏起来了，反复地询问老鸨她们的下落。
可是……
她脑海中回想起她们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梁姝，我和从心想好了，等攒够钱，我们就向妈妈赎身，一起买间小院住着，像你之前给我们说过的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喜鹊灿烂地笑着，上前抱着鸩姑娘的手臂乐观地说道。
不善言辞的麻雀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亮着眼睛搂住鸩姑娘空着的另一边手臂，乖顺地嗯了一声，眼神里怀着明显期待，小声赞同道：“我们一起。”
她们之前约好了要一起逃离暖玉阁的，她们真的有来找她。
可是为什么……
鸩姑娘握住好友们的手，眼泪不停地滚落。
显然，她已经想通了，知道是她体内的魔族动了手脚，它杀了她的好友，她却一无所知，甚至与虎谋皮，成为了它的帮凶。
她崩溃地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流出，发出悲痛的哭叫声，看着不远处梳妆台上的剪刀，她满怀恨意和疯狂地冲了过去，试图和体内的魔族同归于尽。
万炽眼疾手快地拦腰抱住她，劝告道：“你冷静点，你死了魔族也不会死的，杀死魔将级的魔族需要特殊的法器。”
听了万炽的话，剧烈挣扎的鸩姑娘停了下来，陷入无边无际的自责中。
慕透看着跟着鸩姑娘的两个灵魂，叹息着走了过来，提醒道：“鸩姑娘，我们现在要把你和你体内的魔族剥离开，请你配合一下，不要产生太大的负面情绪。”
鸩姑娘麻木地点了点头，声音干哑：“只要能杀了它，我什么都会配合的。”
万炽拿出驱魔专用的金钵，金钵浮在鸩姑娘的头顶，散下一层金光将她整个人罩住，万炽不忘提醒道：“可能会很痛，忍忍。”
鸩姑娘眼神空洞地扯了扯嘴角：“没关系。”不会更痛了，她看向地上的两具尸体，内心崩溃至极，却不敢握紧手心已经干瘪发黑的手。
万炽和慕透站在金钵两侧，联手将灵力注入钵中，金钵在鸩姑娘头顶微微颤动，看不见的力量在运转，鸩姑娘捂着头，脑内的疼痛逼得她直咬牙，她反而痛快地笑了起来。
在金钵的荡涤下，鸩姑娘体内的魔很快飘了出来，在金光内左右撞击，试图逃脱。
“鸩姑娘，可以出来了。”慕透大声呼喊道。
鸩姑娘回过神，快步走出金光笼罩的范围。
万炽盯着钵内想要逃出去的魔气体，变出长枪，奋力挥了出去，枪尖不偏不倚地穿过魔气体，将之完全捅散。
看着那如跗骨之蛆附着在她身上多日的魔族烟消云散，鸩姑娘失神片刻，走到准备收起麻雀姑娘和喜鹊姑娘尸体的慕透身边。
慕透看着心愿已了，却依旧徘徊在鸩身边依依不舍的两个灵魂，动了恻隐之心，他对鸩姑娘道：“我把我的一只眼睛借给你，你再看她们一眼吧，我就当积德了。”
鸩姑娘猛地抬起头，慕透一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一手捂住鸩姑娘的眼睛，施展了附加之术，将自己开了灵目的一只眼睛借给鸩姑娘。
慕透移开手，鸩看着悬浮在面前的从心和悦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眼泪再次从眼中流下，她悔恨道：“对不起。”
已经失去语言能力的从心和悦己看着鸩，用嘴型道：“姝，别自责，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她们一左一右地虚抱着伤心至极的鸩，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直到彻底消失。
看着这幅情景，慕透想，她们明明攒够了银子，也得到了老鸨的默许，如果没有出现魔族，她们应该会过得很幸福。
可惜，世事弄人，世间没有什么如果。
大悲之下的鸩看着两具好友的尸体，努力擦去眼泪，对着慕透道：“跟我来吧，我知道她们想待在什么地方。”
慕透动作一顿，面色不变地收好尸体，回头望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好像看到了她几分初入暖玉阁的样子，目光柔和道：“好，你带路吧。”
鸩姑娘尽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领着慕透他们来到自己买下的小院里，后院有三个并行的房间，一厅，厨房在小院旁，围栏边种了很多漂亮的小花，能一眼看到湛蓝的天色。
在日光照耀下，花朵随风摇曳，带出一缕草木的馨香，是个非常宜居的地方。
慕透，帝长明和万炽围坐在院落侧中央的石椅上休息，目光不时落在不远处空地上挖土的梁姝姑娘身上。
她刚刚从好友的尸体上找到了自己的身契，至此脱离暖玉阁，从现在开始，她不再是鸩姑娘，而是梁姝。
梁姝用自己所有的积蓄买了最好的石料，请慕透帮忙刻字，自己则挥着铲子固执地挖土，拒绝了慕透一行人的帮忙。
万炽撑着头，望着梁姝单薄坚韧的背影，唇角一勾：本心不坏呢。
帝长明一直正在发呆，慕透注意到他的安静，想到他以往的吃饭的时间和饭量，猜他可能是饿了，于是从空间里拿出自己做的小点心，递到帝长明面前。
“是用糯米粉和桃子做的面点，不介意的话，尝尝看。”
帝长明听到慕透的声音，回过头，目光从慕透微笑的脸移到他手里的那碟堆得满满当当的糕点，他伸手接了过来，放到自己面前，拿起一块桃色糕点，放入口中。
柔软的面皮包裹着甘甜的果馅，味道很好，帝长明忍不住拿了一个又一个。
食物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万炽回头瞧见帝长明前面的点心，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屑地啧了一声。
在她的记忆里，慕透不常做这玩意，做也做得不多，居然给了帝长明满满一碟。
她把手伸到慕透面前，手指勾了勾，意思是我也要，慕透看着空间里剩余不多的小点心，干脆全部拿了出来，在桌上煮上一壶热茶。
配着茶水，三人你一个我一个地吃了起来，虽然只有点心，但慕透手艺很好，三人都吃得很心满意足，很快就将点心消灭殆尽了。
一直到日暮夕阳，红霞布满天际。
梁姝把好友葬好，她看着两个好友的坟头墓碑，陡然生出一股无所归依的孤独感。
注意到梁姝的情绪，万炽上前一步，手搭上梁姝的肩头，提议道：“找不到目标的话就来风灵派吧，你不想找让你变成这样的魔族报仇吗？”
梁姝双目无神地看向万炽，万炽笑容不变地由她注视。
梁姝：“好。”
答应去风灵派后，梁姝转身回院落里收拾东西，和好朋友告别后，就站进了万炽画好的传送阵。
她朝慕透他们的方向俯身，感谢道：“谢谢你们，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千里相会。”话音刚落，她就被传送走了。
万炽看着空无一人的传送阵，预言道：“她能在被魔族附身的情况下保持长时间的理智，心性和能力都很好，以后说不定会成为知名猎魔人。”
慕透：“会的。”
帝长明拍了拍两座用料极好的墓碑：“嗯。”
万炽伸了个懒腰，回头睨着慕透道：“好了，我得赶回去了，门派最近在商议转移雾隐国国民的事情，你作为雾隐国承认的皇族之一，到时候就在雾隐国边境接引他们吧，他们应该会信任你些。”
慕透一愣，嗯了一声。
他没想到师父会把雾隐国的民众也包含在内，原打算亲自过去安置雾隐国国民的。
万炽看他呆呆的样子，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嘱咐道：“我要走了，你下次不要莽撞行事，保命要紧。”
“知道了，师姐。”慕透小声答应道
万炽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对帝长明道：“作为朋友，遇到事情，你要拦着他点，知道吗？”
忽然接到重任的帝长明慎重地点了点头。
说完，万炽就吊儿郎当地坐着枪飞走了。
慕透羡慕地看着万炽道：什么时候，我也拥有这样的灵气储备就好了。
他现在在金丹期，还不能快速吸收恢复灵力，平时只能节俭点使用，大部分时候，赶路都得靠骑马，不能来去自如。
帝长明见慕透一脸艳羡，认真安慰道：“我们很快也会变厉害的。”
慕透：“希望吧。”
老鸨也很可怜的说，千方百计地找女儿，结果女儿被拐卖到了暖玉阁，被折磨到香消玉殒。
想要解救暖玉阁里的其他女子，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我们这些人，总是被牵连，被规束，被压迫，如果没有这副可以取悦别人的身体，恐怕早就就活不下去了。”一个老妓女对试图改变的他这样说。
当时身为男人的老鸨流下了两行清泪，后来他努力成为了暖玉阁的老鸨，给自己画上浓妆，涂上丹蔻，试图以这样的姿态保护暖玉阁里的女人们。
至少不会再让阁里的人再像他女儿那样死去了，当时的老鸨这样想着。
还有感觉吃点心这一段大家可能会产生争议，比如，在埋葬死者这样庄重的时刻吃点心什么的。
在这里解释一下，慕透他们长期在与魔族斗争的第一线，经常会遇到因为魔族而导致的悲剧，甚至悲剧常常围绕在他们身侧。
对于这样突然与杀戮为伴的他们来说，他们必须通过一些手段来保持自我，像正常人一样进食，品尝食物的味道，是他们保持自我的手段之一。
这里他们并不是不尊重麻雀和喜鹊，而是知道作为朋友的梁姝会安葬好麻雀和喜鹊，所以想尽快休整好，赶往下一个藏有魔族的地点，让悲剧不要重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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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笼中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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