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皇后幼承庭训,深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百般告诉自己不能怨憎嘉会帝。
直到她兄长唯一活下来的嫡子莫名其妙坠马而亡。大理寺查了一个月,竟忽视诸多疑点草草定案为意外,最终赐死了那个马奴而已。
她在延春殿外跪了三个时辰,祈求圣人还承恩公府一个公道,然而……她至今记得苏连海合上大门时那张漠然的脸。
刘皇后那时才幡然醒悟,他让她进宫哪里是心悦自己,分明让刘家烈火烹油,达到他的目的后再过河拆桥解决掉刘家。
是以,平国公府当真谋逆了么?那些确凿的证据一定是真的么?
刘皇后不敢再想。
万念俱灰时,她想过一死了之,可不受宠的公主再没了亲娘会过成什么样她太清楚了,况且母亲、嫂嫂还需要她,刘家的未来依旧系在她身上。
她又想,凭什么给那些贱人腾位置?她要让他喜欢的小贱人生的儿子永远只能是庶子!
这两年嘉会帝对碧梧宫几乎有求必应,刘皇后以为他对自己是有愧疚的,而今一模一样的事情再次上演,她早该料到的。
无情之人非是无情,只是对她无情罢了。
被强行深藏的怨恨瞬间迸射而出,远比之前更加汹涌澎湃。
同样的,它们细细绵绵,如同万千绣花针刺向心口,那样尖锐,那样冰凉。
锦被面上渗出丝丝红色,翡翠吓了一跳,忙去掰开皇后的手,果然见那掌心一排半月形的伤口,平素精心打理的长指甲深陷其中。
翡翠小心翼翼替主子上药包扎,只听她问:“老五还在?”
声音淡漠平板。
刘皇后愣了愣,原来恨极不一定就暴怒,反而会教人异常冷静。
“殿下一直候着。”
“传他进来,本宫有话说。”
片刻,裴暻进到内殿,行礼后便坐在一边,垂目不言。
半晌,屏风后传来声音,“我答应你。”
凤眸微抬,薄绢屏风上透出妇人的影子,他知道,她是答应帮他娶瑟瑟了。
同时,也代表,刘皇后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吩咐他,而是低下她高傲的头,与他合作。
刘皇后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说道:“不过本宫有三个条件,一、让我亲手弄死高氏;二、你要照顾好福安,让她一生无忧无虑;第三,若有朝一日你荣登大位,必须立刘家女为后。”
裴暻颔首:“第一个可以。第二个么,儿臣只能做福安的靠山,保证其荣华富贵,至于她是否能过得无忧,还需靠她自己。”
刘皇后脸色微变,转念一想也是,女子就是这么难,想过好一辈子太不容易,是以她让步,“可以,但必要时你得出手。”
裴暻沉默片刻,道了好。
“第三个呢?”
“儿臣以为,刘家的女儿还小,最大的一个仅八岁,还是旁支,十余年之间的变数太大。再则,王妃无过儿臣亦不可辜负她。不过儿臣可以应承您,若王妃不堪为后,便立刘氏女,否则,贵妃之位可许给刘氏女。”
裴暻一手放在身后,放几个嫔妃也不错,他不想过于标新立异,如此能省去许多麻烦。
这个答案虽不如预期,但裴暻说的是实话,十年变数太大,如果不能御极,刘家与他绑定太深,亦不是好事。不如届时再看,横竖还有自己。
刘皇后冷声道:“记住你今日的话。本宫丑话说在前头,有些事只能尽力而为,你也知道,这些年圣人对碧梧宫的态度。”
裴暻淡淡谢过,又道:“这次蜜柚之事,儿臣也在暗中查访,却不期然查到一点陈年往事,您或有兴趣知道。”
刘皇后蓦地心口一跳。
裴暻绕到屏风内侧,从腰间拿出一个掌心大小,油纸包着东西,“您还记得涂嬷嬷否?这是儿臣从她那儿搜出来的。”
“那老虔婆竟然还没死!”皇后脸色不变,声音却不自觉颤抖起来,“这是什么?”
她当然记得涂嬷嬷,那是照顾嘉会帝长大的宫女。
嘉会帝还是太子时,涂嬷嬷是东宫的管事姑姑,及至嘉会帝登基,她又去了延春殿伺候,便是苏连海也要尊称一声涂嬷嬷。
刘皇后才进宫时娇蛮任性,涂嬷嬷仗着与圣人的情分,好几回让她下不来台。这便罢了,偏生涂嬷嬷与清泉宫走得很近,叫刘皇后如何不忌恨?
好在没过多少年,涂嬷嬷生了一场病,被挪出宫荣养。
“她会些医术您可记得?在您中毒前两日,她进宫了一趟,还去了清泉宫,儿臣怀疑您中毒跟她有关,便派人去她家中搜了搜,发现了这个,儿臣找人验了,说是避子药,放了许多年了。”
裴暻细细观察着刘皇后的神色,见其目光锐利起来,又道:“儿臣审问了她,她说曾经给圣人做的荷包里,都会放上一些。”
涂嬷嬷染病前,除了龙袍,圣人其余穿戴皆出自涂嬷嬷之手,年岁大了不裁衣裳,便做些荷包、扇套等物。
刘皇后脸色倏然大变,又蓦地大笑起来,所有疑虑都解开了,难怪她多年未孕。
她还记得,每次来碧梧宫,圣人腰间都会缀着涂嬷嬷亲手做的荷包,便是行房也要放在枕边。因着忌恨涂嬷嬷,她闹过三五次,圣人沉了脸才收敛。
后来刘家倾覆,嘉会帝来碧梧宫宽慰她,也不知怎的就成了事,而那次他没有戴荷包——彼时她想,他的确是在乎她的,她失去父兄,他也在细节处怜惜她,不再戴碍她眼的东西。
正是那一次,她怀上了福安。
出乎意料的,刘皇后的心湖如投下一粒石子,荡起涟漪又很快平静。
圣人不总是打人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或给人一筐甜枣,内里藏一把刀么?娶她是为了利用刘家对付托孤老臣,等功成后再除掉一家独大的平国公府,那么,让她生下福安,则是给她一个补偿。
如果怀的是儿子,可能根本生不下来。
赤红蔓延眼底,刘皇后捏着那药,颤抖不已。
这日,碧梧宫。
看着女孩屈膝福身的窈窕身影,刘皇后心中一片复杂。
似乎除了美貌及一身岐黄术,这位俞姑娘别无长物。
“娘娘您的身子无碍,但要莫要郁结于心,否则对身体无益。”方荟影见刘皇后神情略有恍惚,以为她是伤心于圣人对高家的处理结果。
刘皇后回神,扯了扯嘴角。
“好孩子。”她伸手拍了拍方荟影的手背,又侧首对俞唱晚别有深意道,“那回在承恩公府见到你,本宫便喜欢得紧,却未曾料到本宫与你,刘家与你还有这样深的缘分。”
俞唱晚佯作没听懂弦外之音,只当她说的是有再次见面的机缘,羞涩地笑了笑,“能为娘娘和承恩公府解忧,是小女的荣幸。”
刘皇后状似随口道:“俞姑娘妙手,不仅解毒还会治病,听闻曾与方四姑娘随军治疫?”
随军之事全军皆知,实在没什么好隐瞒的。俞唱晚颔首。
方荟影杏眸瞥了眼好友,娇俏道:“娘娘有所不知,她啊拜在我师伯门下,当时南下,盖因桂州缺大夫。天佑大乾,我们找到疫病源头,方才治疫成功。可经此一遭,军医大量折损,师门蒙受圣人大恩,我与俞姑娘虽是女子却也知晓大局,是以厚颜自请,随军南交道。”
这番说辞九真一假,是裴暻从南交道回京前便交给众人的,也是为俞方荀和小豆苗讨赏时的说辞。
刘皇后哦了一声,倏地冷了声音,“便是在那时候认识老五的罢?”
直到那夜,在刘皇后的追问下,裴暻才透露,他看上的人竟然是救了栋哥儿和她的俞氏。
这些日子,刘皇后早就派人将俞唱晚里里外外打听了个清楚,眼下再问,无非是看她的表现。
俞唱晚怔了怔,旋即福身,“回娘娘的话,小女与端王殿下……谈不上熟稔。”动作不疾不徐,声音镇定。
昨夜裴暻特意递消息给她,无论皇后如何问他们之间的关系,都要说认识但不熟。
“不熟?”刘皇后冷嗤,沉下脸,“不熟端王会要娶你?”
俞唱晚猛然抬头,杏眸瞪圆,又赶紧垂下,旋即手忙脚乱跪下——裴暻昨夜未跟她通气,她委实不知此事已经在刘皇后这儿过了明路。
女子眼中有恰到好处的震惊,行动又恰到好处的慌乱,小脸非但没有羞赧的红晕,反而有些发白。
看来此事于她不是惊喜。
刘皇后面色微缓,她可以接受端王妃是平民女子,但不能是心机深沉的女子。
瞧着下首的姑娘恭敬地双手交叠,额头触在手背,刘皇后心中闪过悲悯,又是一个可怜的女子,深陷泥淖却不知晓,注定成为垫脚石。
在刘皇后看来,俞唱晚有几分姿色不假,可男子能为一个女子守多久?她是民女,做了端王妃,定然会成为他人攻讦老五的短处,日子不会好过,而老五呢,既可以利用她的岐黄术,还可以以退为进,继续隐藏真实实力。
刘皇后旋即又硬起心肠,待她入宫,自己便会折掉她那双会医术的手,安安分分替刘氏的女孩占好位置,等到失去价值的那日,自会留她一命——不是贵女,这一步做起来倒是没什么顾虑。
“起身吧,以后好好侍奉老五。”刘皇后挥手,吩咐宫婢将人送出去。
出了宫门,马车驶出一段距离,方荟影方才啧啧道:“端王殿下到底是如何让娘娘同意的呢?”
二人母子情分单薄并不鲜闻,皇后就不怕传出苛待皇子的名声?
俞唱晚想得不一样,这档口提出这件事,难道不怕皇后怀疑是裴暻下的毒,再让她去解毒的么?
碧梧宫里,翡翠姑姑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刘皇后摇头,“首先,给本宫下毒的风险太高,他就如此肯定,此毒御医院无人可解?既然他还想得到大位就不会让我死。其次,举荐俞氏的是王彤,王彤因栋哥儿中毒才与她相识,时日尚短,若王彤当时并没想起这号人,我不就危险了?
“况且,那俞氏救栋哥儿乃是意外,才过去多长日子又救我,犯不着多此一举安排两次救命之恩。”
刘皇后乜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翡翠,续道:“即便是为了拔除老二老三在闽州的爪牙,这个风险也太大,圣人千虑还必有一失,丝丝入扣,卡得如此紧的连环计哪有这么好设?齐同年勉强算个人物,那闽州的徐家于老二老三而言,根本算不得台面上的人。”
是以,她还是认为裴暻在此事中应该仅是推波助澜了。
不过,她可不相信涂嬷嬷那处搜出来避子药是近日之事。
老虔婆嘴严又奸猾,端看她将十多年前的避子药留下,就知晓不是个省油的灯,定是想给自己留后路,此次必然是被裴暻抓住了把柄才肯吐露实情。
看来,裴暻的实力比她想象中还要雄厚。
靠在凭几上沉吟半晌,刘皇后吩咐翡翠,“去趟承恩公府,知会母亲和嫂嫂一声,她们知道该如何做。”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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