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的寒冬过去了,绍兴十八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匆忙,也格外喧嚣。陆府内外张灯结彩,仆役穿梭如织,处处洋溢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浮夸的喜庆。大红绸缎扎成的团花点缀着廊柱,崭新的红灯笼在檐下摇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酒肉与脂粉混合的、甜腻而躁动的气息。
陆务观穿着簇新的大红吉服,头戴乌纱,面无表情地站在前厅,接受着络绎不绝的宾客祝贺。他像一尊被精心装扮的木偶,任由礼宾引导着行礼、作揖、寒暄。他的脸上甚至能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符合场景需要的弧度,但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盛满才情与激情的眼睛,此刻却像是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映不出半点光彩。
周围的一切喧嚣——锣鼓、鞭炮、宾客的谈笑、司仪高亢的唱喏——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屏障,模糊而遥远。他看到人们的嘴在一张一合,听到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却无法理解那些话语的意义。他的心,早已在那场冬日的雨雪中,随着那辆远去的马车,死在了城西那条僻静的巷子里。
这门亲事,是母亲陆母在他彻底“顺从”后,以惊人的效率操持起来的。新娘是母亲千挑万选、家世清贵、性情“温婉贤淑”的王氏。一切都符合一个士族之家对未来主母的所有期望。没有激烈的抗争,没有痛苦的抉择,陆务观只是沉默地、机械地接受了这一切安排,如同接受一场早已写定结局的戏剧,他只需要按照剧本,走完自己的过场。
在婚礼前的数月里,陆务观如同生活在一场漫长的梦魇中。他依旧每日读书,参加文会,与友人交谈,甚至偶尔还会写下几首符合外界期待、歌功颂德或抒发“壮志”的诗文。
但他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冷眼旁观着这个名为“陆务观”的躯壳在世间活动。他吃得很少,睡得亦不安稳,常常在深夜惊醒,望着帐顶发呆,直到天明。人迅速地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衣衫显得有些空荡,眼底总是带着一层驱不散的青黑与疲惫。陆母看在眼里,只当他是为科考用心过度,或是婚前应有的紧张,并未深究,反而更积极地督促着婚事的筹备,似乎想用这桩“喜事”冲散他身上那股不祥的死寂。
婚礼的仪式繁琐而冗长。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当他与那位顶着大红盖头、身形陌生、散发着陌生香粉气息的新娘对拜时,他的腰弯了下去,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三年前,在同样的喜庆喧闹中,他与那个穿着凤冠霞帔、盖头下藏着清亮眼眸和羞涩笑意的女子,彼此许下“既要万里封侯,也要与你看尽人间梅花”的誓言。
那誓言,言犹在耳,却已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与此同时,在山阴唐家,气氛却是另一种压抑的凝滞。
那日被陆家“送”回后,唐婉儿便病倒了。并非是轰轰烈烈的大病,而是一种缓慢的、从内里开始的枯萎。她终日恹恹,食欲不振,原本就纤细的身子更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裹在素净的旧衣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异常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那几株早已开败的梅树,一坐就是大半日,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父唐母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他们隐约猜到女儿在陆家受了天大的委屈,甚至可能不止是“无所出”那么简单,在那个时代,被退婚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不宜深究,更不能声张。他们只能将苦水往肚子里咽,细心照料着女儿的身体,祈祷着时间能慢慢抚平她心上的创伤。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唐婉儿被休归家的消息,终究还是在小小的山阴县城里悄然传开。尽管陆唐两家都极力淡化处理,但“无所出”这三个字,已足以成为市井巷陌嚼舌根的最佳佐料。同情者有之,但更多的则是鄙夷与揣测。唐家虽非顶级望族,也是书香门第,一时间门庭冷落了许多,往日往来频繁的亲戚女眷,也渐渐少了走动。
唐婉儿感知到外界那无声的压力和父母眉宇间日益沉重的忧愁,心中更是雪上加霜。她知道,自己成了家族的负累,父母的耻辱。这种认知,比陆家的驱逐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一桩意外的亲事,找上了门。
来说媒的,是位与唐家有些远亲关系的妇人。她提及的对象,是宗室子弟赵士程。这位赵公子,虽出身皇家宗室,但属于远支,门第清贵却并无多少实权,他本人性情温和敦厚,雅好诗文,年近三十,因早年专心学问加之眼光颇高,一直未曾婚配。
“赵公子……他是知道婉儿过往的。”媒人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他说……他敬重婉儿的才情与品性,不以为意……只愿以诚相待,求娶为妻……”
但……对方是宗室子弟,品性听起来也端正,更重要的是,他明知婉儿被休弃的过往,竟仍愿求娶,这在他们看来,已是难得的诚意和宽容。
送走媒人后,唐母来到女儿房中,看着女儿苍白憔悴的侧脸,心中酸楚,试探着将此事说了出来。
“……婉儿,赵公子此人,娘也托人打听过,确是个温厚君子……你……你意下如何?”唐母的声音带着哽咽,“爹娘知道你心里苦……可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总不能……总不能就这样下去啊……”
唐婉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直到母亲提到“往后的路还长”,她的睫毛才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她还有往后吗?
她的心,早已留在了那处被锁上的小院,随着那几株未能长大的梅苗,一同死去了。
留在家里,只会让父母蒙羞,让自己在流言蜚语中慢慢窒息。
嫁入赵家……至少,能让父母安心,能离开这个充斥着过往记忆和现实白眼的地方。
至于那个人……那个曾与她山盟海誓,却又两次亲手将她推开的人……他大约,也早已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了吧?就像母亲暗中打听到的,陆家正在紧锣密鼓地为他筹备与王氏女的婚事。
一股夹杂着尖锐痛楚的、冰冷的麻木,缓缓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女儿……但凭爹娘做主。”
没有抗拒,没有期待,只有一种心如死灰的顺从。
唐母看着女儿那空洞的眼神,知道她并非情愿,只是认命了。她心中一痛,抱住女儿瘦削的肩膀,泪水潸然而下:“我苦命的儿啊……”
赵家的聘礼送来得很快,礼节周全,透着宗室特有的矜持与规矩。整个备嫁的过程,唐婉儿都像个局外人,任由母亲和婢女为她量体裁衣,置办首饰。她看着那些鲜艳的绸缎和金光闪闪的钗环,只觉得刺眼。她挑了一支最素雅的玉簪,便再不肯多看其他。
在正式婚期前,赵士程曾依礼,由媒人陪同,来唐家拜访过一次。那是个春光明媚的午后,他穿着月白色的儒衫,身形挺拔,面容清癯,算不上多么俊朗,但眉宇间自带一股温和书卷气。他言谈举止得体,与唐父谈论诗文时,见解不俗,却并无咄咄逼人之态。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静静坐在下首、低眉顺目的唐婉儿身上,那目光很轻,带着善意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绝无轻视与探究。
唐婉儿能感受到那份刻意保持距离的尊重。他是个君子。这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点点,但也仅此而已。她像一株被移植到陌生土壤的植物,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阳光雨露,只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形态,内里早已停止了生长。
陆府的仪式终于结束,宾客的喧嚣被隔绝在新房之外。洞房里,红烛高烧,流下的烛泪如同凝固的鲜血,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暖融,却也一片诡异。帐幔、被褥、窗棂上的“囍”字,触目所及皆是一片刺眼的红。
新娘子王氏,依旧顶着盖头,端坐在床沿,姿态端庄,符合所有闺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属于陌生女子的脂粉香气,与记忆中那缕清冽的、若有若无的梅香,截然不同。
喜娘说着千篇一律的吉祥话,将系着红绸的秤杆递到陆务观手中,催促他挑起新娘的盖头。
陆务观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秤杆,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迟疑着,仿佛那盖头之下,藏着什么噬人的妖魔。
“请新郎官为新娘挑起盖头,称心如意!”喜娘再次笑着催促。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抬起手,用秤杆的末端,轻轻挑向了那方大红盖头。
盖头翩然滑落。
烛光下,露出一张年轻、端庄、算得上清秀的脸庞。王氏微微垂着眼,脸颊泛着新嫁娘应有的红晕,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恭顺。她是一个符合所有世俗标准的、无可指摘的新娘。
陆务观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却仿佛穿透了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看到了那个在梅树下与他论诗、眼神清亮执着的少女;看到了那个在“闻梅阁”灯下抚琴、侧影静美的女子;看到了那个在简陋别院中,默默缝补、眼神坚韧地种下梅苗的孤影……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一阵尖锐的痛楚迅速蔓延开来。
王氏似乎感受到他过于长久的、失礼的注视,不安地动了动,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声如蚊蚋:“夫君……”
这一声“夫君”,像是一根针,猛地刺破了陆务观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曾经,也有一个人,这样轻声唤他,那声音里带着全然的信赖与柔情。而如今,这声称呼来自一个陌生的女子,只让他感到一种荒谬的讽刺和彻骨的冰凉。
他猛地别开脸,无法再与那双陌生的、带着探寻和怯意的眼睛对视。
“你……早些歇息吧。”他干涩地吐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说完,他不再看她,径直走到窗边的桌旁坐下,背对着那张象征着洞房花烛的、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他提起桌上预备好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合卺酒,却没有等新娘,仰头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暖不了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王氏不知所措地坐在床沿,看着新郎官冷漠疏离的背影,那挺直的脊梁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的、无法逾越的高墙。红烛噼啪作响,映照着她脸上逐渐褪去的红晕和一丝茫然无措的委屈。洞房花烛夜,竟是这般光景?
陆务观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寡淡的甜酒,仿佛想用这微薄的酒精麻痹自己,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现实。然而,酒入愁肠,化作的却是更深的苦涩与更清晰的幻影。
他的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与唐婉儿的最后一面——她站在别院门口,雨雪打湿了她的鬓发,她回头看他那一眼,空洞,冰凉,再无半分波澜……
是他背叛了她。
先是在母亲的逼迫下写下休书,行为上背叛了他们的爱情。
后是在母亲的终极威胁下,亲自带人去将她驱逐,背叛了自己对她许下的“宁折不弯”的承诺。
两次背叛,如同两道深深的烙印,刻在他的灵魂上,永世无法磨灭。
而此刻,他坐在这洞房之中,面对着一个陌生的妻子,便是对这双重背叛最直接、最残酷的惩罚。他用这场没有一丝真情、只有责任与妥协的婚姻,用自己的余生,给自己判了刑。
不久,山阴赵府之内,另一场婚礼也在进行。
与陆府的极致喧嚣与铺张相比,赵府的婚礼显得更为内敛和雅致。宾客不多,皆是至亲好友,气氛温和。唐婉儿穿着比正红稍次一等的绯色嫁衣,头上盖着绣有缠枝莲纹的盖头,由侍女搀扶着,完成了所有仪式。
她的心,如同古井,波澜不惊。当赵士程用秤杆为她挑开盖头时,她垂着眼,没有去看他的模样,只是依礼微微屈膝。她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温和而克制。
“夫人,一路劳顿,辛苦了。”赵士程的声音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已备下些清淡膳食,可用些再歇息。”
他没有急于靠近,也没有过多言语,只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尊重。这让唐婉儿紧绷的神经,得以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新房内的布置,清雅而不失喜庆,熏着淡淡的、宁神的檀香。没有刺目的红,没有令人窒息的喧嚣。她独自坐在床沿,听着窗外隐约的风声,心中一片荒凉。这里,将是她未来的栖身之所。一个没有爱,或许也谈不上恨,只有相敬如宾的责任与疏离的地方。
她知道,赵士程是个好人。可她的心,已经满了,又或者,是彻底空了,再也装不下另一个人。
夜,深了。
陆务观新房里的红烛燃尽了一根,又换上一根新的,依旧执着地燃烧着,映着一室诡异的喜庆和一对貌合神离、咫尺天涯的新人。
王氏不知何时,或许是因为疲惫和失望,和衣躺在了床的外侧,面向里壁,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哭泣。
陆务观依旧坐在桌旁,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黑暗,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那个他永远失去、也永远无法弥补的人。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然分成了两截。
前半截,鲜衣怒马,诗酒琴茶,有梅香,有知己,有那个叫唐婉儿的女子,是他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华章。
后半截,只剩下责任、抱负、以及无边无际的、漫长的忏悔与孤寂。他不会再拥有爱情了。那颗曾经为一个人热烈跳动过的心,已经死了,埋葬在了绍兴十七年的冬天。往后的日子,不过是行尸走肉般,沿着家族和社会为他划定好的轨迹,麻木地走下去。完成传宗接代的责任,追逐那或许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功名,扮演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官员的角色……唯独,不再是他自己。
而在遥远的山阴,唐婉儿也在赵府的新房中,独自对烛枯坐。赵士程体贴地去了书房安歇,留给她独自适应新环境的空间。她卸下钗环,看着镜中那张苍白而陌生的脸,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空荡荡的脖颈。那里,曾经佩戴过一枚温润的梅花玉佩。
两处洞房,一样孤灯。
各自婚嫁,看似是命运翻开了新的篇章,实则,是两个被命运捉弄的灵魂,同时踏进了一座名为“现实”的围城,开始了各自漫长而寂静的、内在的流放。
陆务观用自己的余生,惩罚了自己曾经的两次背叛。
而唐婉儿,则用自己的沉默与顺从,祭奠了那段逝去的、刻骨铭心的爱情。
那枚曾被他攥在手心、刺出鲜血的梅花玉佩,连同那缕断发,被他深锁在箱底最深处,成了他再也不敢触碰的、带着血色的禁忌与永恒的秘密。而在唐婉儿的心里,那个名字,那段过往,也被她深深埋葬,成为了一个永不愈合、却也绝口不提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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