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灯火通明。
这里是全市最繁华的商业区，摩天楼群的钛合金骨骼刺穿夜幕，霓虹灯在夜空中展开如DNA螺旋般的星环。沈述斜睨着这一切，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打过的《赛博朋克2077》。
那么我现在是“街头小子”出身的“V”吗？我也需要寻找生存意义吗？
这般想着，他不动声色地戴起卫衣的兜帽，将双手插在口袋里。他低着头跟着身前同样沉默的高瘦少年走了很久，手中不住地摩挲口袋里的细支烟。直到那些嘈杂的声响如褪色般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二人的运动鞋与地面的摩擦声。沈述抬起头，眼前是自己熟悉的小巷。
他暗暗松了口气，从口袋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中，斜倚在胡同口的墙上。
“还抽。”
“别烦。”沈述从另一边的口袋里摸索出打火机，“再不抽没机会了，住进人家家里他们肯定不让抽。”
“哥们，不是‘人家家’，以后就是你家了。”那个少年说道。
沈述没有接这个茬，火光在他掌心跳动了一瞬，连同面庞一起照亮，立刻便熄灭了。
“我怎么觉得你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呢？”少年笑道，“咱们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突然有人出现说要认你，对方还是超级有钱人家。小述，从地狱到天堂，你一夜暴富了。”
“没。就是觉得……不真实。”沈述说，“倒霉惯了，不习惯好运降临在我身上。”
“嗯今晚明明是你亲生父母为了迎接你组的局，结果反倒是你偷偷拉我跑出来了。”少年用脚尖点了点沈述的裤脚。看沈述只是含糊应了一声，少年继续道，“我懂我懂，换谁谁不觉得抓马。我靠。跟做梦似的。”
见沈述还是没什么反应，而是在很认真地低头抽烟，少年想了想说道：
“不过你这人生真是比电影还精彩。”
沈述这时终于抬起头：
“什么电影，前半段《悲惨世界》，后半段《美丽人生》？”
“别乌鸦嘴，《美丽人生》讲的可不是什么美丽的人生。”
沈述同少年一起咯咯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回荡了整个小巷子，沈述突然觉得比刚刚喘得过气了一些。
“无论如何，替你高兴。”
他有棱角的眉眼氤氲在烟雾中，沈述有些看不清了。这个少年名叫傅凡星，比他大三岁，他们二人在孤儿院从小一起长大。然而一个月前，一对衣着体面的夫妻突然从一辆总统车的后座上走下来，敲响孤儿院的门，热泪盈眶地说沈述是他们的孩子。
在孤儿院院长张成“O”形的嘴巴中，他才恍惚地得知，他们是在全国都排得上号的著名企业家模范夫妻，拥有的财富无法单单用“有钱”来形容。
然后这一个月内，这对夫妻带着沈述吃了他连见都没见过的山珍海味，逛了他连听都没听过的玉宇琼楼。
再然后就是现在。夫妻二人为他专门设宴，算是接风洗尘。
沈述一面抽着烟，以免眺望着远处高楼大厦一片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景象，突然觉得一个月以来的那些事物宛如海市蜃楼，遥远得让人如梦似幻。
“以后不会忘记这里吧？”傅凡星指了指巷子深处。
“废话。小时候你在这里怎么欺负的我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好一个贼喊捉贼。我欺负得了你？”傅凡星顿了片刻又指了指自己：“那这个呢？”
沈述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会不会忘了他”。他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把指间即将燃尽的烟头往对面墙上一扔：“这个肯定会忘。第一个就忘。我沈述别的不行，最拿手的就是忘本。”
傅凡星朗然一笑，又扯了几句别的，随后抬起手腕瞧了瞧：“出来半个小时了，咱们该回去了。”
“嗯。等我上个厕所。”
沈述走向小巷尽头，拐了几个弯，娴熟地走向小院。这里其实是店家的后院，只是鲜少人知，因此经常被他们这帮常在附近游荡的小孩不客气地借用，老板心宽体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越往胡同里走，周围便越是安静，小鸟在低空扑棱翅膀的声音都听得真切。
然而熟悉的小路今天沈述却走得有些不得劲。明明已经五月开端，阵阵冷风直往领口灌，吹得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窄路风大些也是正常的。他这样对自己说着，手上扯了扯，将卫衣领口并紧。
开门进去的时候他下意识偏头，透过毛玻璃看了一眼旁边的屋里有没有老板的剪影。
灯亮着，但没有人在。
他走进洗手间将指间的烟味冲洗干净，又捧水漱了漱口。他用指腹沾水在自己的眼皮上捋了两把，使自己的神志更清明一些。看着狭小的卫生间里那面由于擦拭不净而略显模糊的镜子，直到有些认不出自己，沈述才慢吞吞地推门走出。
哐啷！
这声脆响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分外突兀。沈述也被吓得猛缩了一下肩膀，这才注意到店老板放在窗台上的花盆掉在了地上，黄灰色的陶瓷碎片和嫩绿色的叶片根茎混在一起，已经摔了个粉碎。
“我靠……”沈述挠了挠头，“我记得这老头子好像很宝贝这盆绿萝来着……怎么放在这里了？”
他低头去捡，突然像触电一般收回了手。几秒之后，他看见指腹处渗出了一抹殷红。他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抬头却发现一个身影背对着自己站在小院门口。
沈述站起身，简单辨认了两眼：“傅凡星？”他朝那身影走去。“你怎么跑这来等我了？卧槽你快过来看看，这老头的宝贝绿萝在我面前突然跳楼自尽，我连动也没动。该不会讹上我……”
等等。
沈述轻蹙眉头，停下了脚步。
好像不对。
在他絮絮叨叨向对方走去的这几秒内，那人站定得如一尊雕像一般，始终背对着沈述，身形未曾有过片刻移动，月光的纹理甚至都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
但这人的身形、装束，确实是傅凡星没错。
沈述思忖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般笑道：“哈，你小子……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还想吓我，你幼稚不幼稚？到底谁比谁大？”他于是快步走上前去，飞起一脚踹在那人的屁股上。
……
居然纹丝不动。
他脚上的触感就像是踢在了一块钢筋铁板上。
一种巨大的如潮水一般的恐惧突然疯了一样地涌上沈述的心头。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抄起墙边斜倒的木棍，不知哪来的勇气，大着胆子指着那人骂道：“你究竟是谁，别他妈装神弄鬼！快转过身来！！”
不料那人听了沈述的这番话，居然逐渐浑身抽动起来。起初是肩膀处的几阵抽搐，随后幅度越来越大，并达到了人类不可能达到的痉挛频率。若说是像触电一样，他浑身上下的肌肉组织倒像是分别向不同方向猛冲，仿佛意欲挣脱这具□□的骨骼。
沈述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一提溜地拉到了嗓子眼，浑身上下的毛孔全部打开。他对自己的感觉认知如此清晰，偏偏喉咙似乎被卡住，腿脚更是像是灌了铅一般，无论如何也使唤不起。
忽然在某个时刻，那东西“咔”地一声向后仰去，胸腹朝天，双手双脚支撑着地面，抽搐却仍未暂停。
沈述这时终于看清了那东西的脸。
不知……该说那是一张“脸”吗？
他的脸被一层薄薄的泛着青绿色的皮肤覆盖着，然而这张皮上，有且仅有一张张大的嘴。
不知是不是沈述的错觉，那张嘴似乎张得越来越大。
那张嘴大到几乎要把那具正在剧烈抽搐的身体撕裂。像撕开薯片的包装袋一样。
那张嘴里似乎长了很多排牙齿。
那张嘴……
那张嘴似乎感到很痛苦。
“嗯唔……呃，嗬，咳咳咳……”
粘稠的口水滴落在地上，啪啪嗒嗒的很清脆。这具身体保持着那个仰面的姿势，一步步向沈述走去。
“救……嗬，额唔……救，救…………”
他愣了一下，不确定这些断断续续地呻吟声中的人话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来不及想那么多了。那东西前进，他便后撤。直到被逼至墙角，无路可退。
在那东西离开地面向他扑来的一瞬间，沈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只反复回响着一句话：
“你这人生真是比电影还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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