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沈述还没注意,啜了一小口茶才意识到众人的目光似乎都飘向了同一个方向。
他也侧头去瞧,只见走进来的这青年约莫弱冠之年,身披一袭低调的青白大氅,一头墨发尽数盘于头顶的琥珀冠中,高挺俊秀,简单却难掩贵气。
但若说这是裴公子……沈述只打量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过如此。传言果真耸人听闻。
他继续看着格兰纳大人。他更好奇这人的反应。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青年进门之后,这位苍髯如戟的大人的声势立刻收弱了许多。他站在原地满脸通红地瞪着青年,一句话也没说。
茶水被自己抿得只剩一个碗底。沈述捏起晃了晃里面的液体,心中却无甚感觉。
青年在众人面前站定,眉目清冷地作揖道:“见过各位大人。在下是裴大人的侍卫,代大人来与诸位商讨彘种之事。”
空气更是安静。沈述挑了挑眉,目光再次落回这少年身上。居然只是侍卫。这位裴大人是想给众人一个下马威,说自己一介侍卫,也可以与在座大多数人平起平坐吗?
沈述笑了笑,再次抬眼却发现那青年正望向自己的方向。
他怔了一下,青年的目光已经离开。
……莫非一直躲在暗处的是这人?
不,不对。
此时的与前两次感受到的那种强烈的视线大相径庭。若将之前的感觉比作被嗜血无数的神兵利器贯穿了胸口,那么眼下只能说是被绣花针刺了一下指尖。
但他没有放下戒备,将袖箭默默按于掌中。
主人道:“请大人们落座。”
青年坐在了与二位校尉面对面的位置上。这下没什么值得指摘之处了。格兰纳大人嘟囔了一句“故弄玄虚”便悻悻坐下。
赏花会终于正式开始。众人七嘴八舌,沈述吃着桌上的点心静静听着。
“请诸位先说说寐犬在人类居住区各地的出没情况吧。”
“自寐犬出现的九个月以来,息仓帝国境内,泽川六次;野水三次;商华四次;嵩岭一次;衡楼川一次。”
“南明罗境内,克纳维奇两次,那西卡……”那人为难地抬头看了众人一眼。“十三次。”
空气在房内所有人头顶凝结,连沈述都皱起眉头。十三这个数字他没有忘记,看来指的就是那村里死的十三个人了。所以居然都是因为变成寐犬而死吗?
那西卡城主起身作揖道:“李某见过各位大人。恳请诸君念及那西卡苍生,助此城邦驱除彘种,荡涤浊气。李某于此,先行顿首拜谢,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沈述转头向魏招英问道:“那西卡城的城主姓李?是息仓人?”
“据说是在南明罗长大的,被选为城主后赐姓李。”
“那原本姓什么?”
魏招英饶有兴味地托起腮:“米瓦。”
沈述也挑起眉毛。这么一看的话……李城主的面孔与方才看见的米瓦家主是有几分相像。那么这那西卡城实质上就是米瓦家的天下了呢。
“校尉大人,您那边查得如何了,可有头绪?”
“还在查。这十三个人表面来看,除了在同一个小村庄居住以外,完全没有共通之处。”薛麓停顿,“关于人类是如何变成寐犬的……”他摇了摇头。
对面的几人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气氛变得愈加低落。
“唉……彘种变化莫测,防不胜防,六支彘种终究是全部出现了。”
“已经足足有二十年没出现新的彘种了,原本大家都以为六支真的只是传说。”
“就是啊……唉……”
沈述侧过身小声对魏招英道:“所以是什么传说?为何你们都说六支彘种,不会有第七、第八支吗?”
彼时魏招英正在豪气干云地嗑瓜子,没听清沈述的问题,将脑袋向他一探:“啥?”
沈述将音量稍稍提高,又重复了一遍。
这话好死不死落在了格兰纳的耳朵里。本就憋着一口气没出成,他方才就一直在盯着沈述,眼下可算找到了破绽。他用刚好能被在场所有人听到的声音冷笑道:“我瞧着这赏花会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稗官野史都能往里挤。”
格兰纳冷不丁的一句话,将房内众人所有探索的目光都吸引了去。他们发现那话是面对着沈述说的,于是又纷纷将脸转向事情的主角。
冲我来的。沈述默不作声地放下筷子,抬眼平静地望着格兰纳,起身作了一揖。
格兰纳继续发难:“连六彘之约都不知道,还有胆子进到这赏花会来?”
一时之间面面相觑。按照沈述与校尉之间的约定,薛麓也没有出来打圆场。众人见无人出面维护,纷纷猜测此人没什么强硬的后台,因此原本充斥着丧气之声的会堂,突然有些热闹起来。
“这人好像是楚谢国来的。”
“哈?楚谢?楚谢的来凑什么热闹?真是如大人所言,现如今什么旁门左道都能来了。成何体统?”
“所以是谁邀请的他?”
“我看没人邀请,自己偷偷混进来的吧。”
沈述想要出言解释,声音却被嘁嘁喳喳所淹没,无人在意。他也不急,只是莞尔,立在原地。
啪呲——
一声响亮的玉器迸裂之音,突然地将众人炸了个鸦雀无声。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那自称是裴商秋侍卫之人的桌下,亮晶晶的玉器残片如湖面般波光粼粼。
那人眸色沉沉,平静起身道:“不慎失手,请诸位大人莫要怪罪。”
他们哪敢怪罪。早不失手晚不失手偏偏在这时候失手,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刚才的喧闹仿佛一场幻象般戛然而止。
那人将手向沈述的方向一送:“无意打断,沈公子请继续。”
沈述朝他轻点一下头,朝众人道:“晚辈惭愧,实在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但晚辈作为入门,对彘种之事一概不知,更说明各位前辈齐心协力,将彘种的消息守口如瓶,晚辈敬仰。”
沈述说得不紧不慢,话语却相当有说服力,一时之间没再有反驳的声音。这时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媪叹道:“哎呀,这位公子说得不错。赏花会不能只有我们这些老东西了,是时候该吸引一些新鲜血脉进来了。”
格兰纳脸色一沉。沈述对老者作揖,然后缓缓坐回原位。
一直到沈述坐下之前,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等等。
我只在进门的时候对那三人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恐怕其中两人还根本记不得。方才那人又是怎么知道我姓沈的?
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呼吸一滞,抬头看向那所谓裴商秋侍卫。那人目视前方,嘴角却含着笑。
沈述有一种自己看来相当盲目的直觉。——那表情仿佛是做给他看的一样。
老者继续道:“其实对于六彘之约,我们所了解的也只有一本史书上的记载,这记载甚至也只有短短的两行字。千年前,‘衡公、囚肖、夔首、镜庸、迷迷、寐犬,六彘相继现世,祸乱人间;**而一,盖世神力;百年之后,殆尽而亡。’先人起的名字和这些彘种一一对应,历史如预言般重现了。”
沈述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包括薛麓在内的这些人会对第六支彘种的出现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正是因为这“**而一,盖世神力”,最后一支的出现意味着六种彘种能力的质的飞跃。
“记载只有这些吗?可有更详细的?”
老者干笑两声:“原不该只有这些的。”她长叹一声,“百年前,人类还未创立狩猎军,更没建立起这样强大的边防之时,彘种自南方突然出现,凭借其不死之身,只区区两年的时间便让那时最强盛的扶拘国从地图上消失殆尽;若不是当时的南明罗王明智,没有原地死守,而是选择向北迁都,恐怕会落得与扶拘一样的下场。——那时甚至只出现了一支,现在看来最弱势的衡公彘种。”
老者停顿了一阵:“扶拘是我们这片大陆上最古老的国家,有关彘种的典籍尽数藏于其国库。”
沈述沉默。那么这所谓“百年之后,殆尽而亡”,好突兀的一句“殆尽”,也必定没有相关的原因可供参考了。
老者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啊呀,先人真是智慧,怎么就能想出将这不死的怪物削去四肢,存入罐中的消灭之法呢?”
这时席上有人撑着头冷嘲热讽道:“嗬哟,我们这赏花会,已经成了给某些非驴非马之人格物的故事会了。”
沈述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得左前方一阵带着些担忧的吵闹声:
“咦,大人,大人?您怎么了?”他说,“可是有哪里不适吗?”
沈述闻言望去,只见大肚子的格兰纳大人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扶着胸口,脸色有些苍白。他摆了摆手:“……老毛病了。许是昨夜没休息好,过会就没事了。”
魏招英在沈述旁边嘟囔了一句:“那还上蹿下跳的。”
沈述将目光移向其他人。他发现脸色不对劲的并不止格兰纳大人,起码有那么三五个,在他认识的人中还有孙少尉。薛麓和萧山户恰好与自己在同一排,所以他一直看不见他们的脸。
难道是饭菜有毒?不应该的,来到这里的人都是身份尊贵的,每一盘菜肴都会经过身旁侍童验过再入口;更何况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异常。
可能真如他们所说,水土不服之类吧。
这时沈述注意到一个仆从小碎步地从门口快速走入,对裴商秋的侍卫耳语了几句。侍卫突然起身,对所有人拱手道:“抱歉,叨扰了。”
紧接着他直直地面冲着沈述,隔空道:
“沈公子,我家主人有请,邀您去厢房一聚。”
这回真的不是沈述的错觉了。会堂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或惊奇或畏惧或妒忌,脸上皆杂糅着许多种情绪。他感觉房间上层的空气在咔咔嚓嚓地结着冰,诡异的声息从每个人头顶冒出来,聚结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气氛。
“……我?”
“是的,沈述沈公子。可否赏脸,随在下前往?”
身旁魏招英将眼睛瞪得如牛眼一般大,目送着沈述起身,面无表情地随侍卫走出会堂。
.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狭窄的游廊。沈述侧头向上望去,日色隐在层云之里,天有些阴沉了。他的心跳得莫名有些快,呼吸却很平静。
不知景歌是否藏身在某处看着自己?这位大名鼎鼎的裴公子,便是盯上自己的那人吗?可这也实在说不通。他与这位“渊大人”无冤亦无仇,连照面都没有打过,他何至于此呢?
突然一道声音从身前幽幽传来。
“沈公子,您觉得人这一生,是天意多一些,还是人算多一些呢?”
沈述的脚步在原地稍微一滞,才意识到这话是出自于走在前面的侍卫之口。
沈述想了想道:“倘若天意执意要推你入泥沼,过多的人算是否会使你愈陷愈深?”他顿了一下,“但我想无论是‘人定胜天’还是‘天定胜人’,二者皆是片面的。”
那侍卫还是没有回头。他说:“原来沈公子是这样想的。”
沈述眉头微皱,手中袖箭捏得更紧。
“沈公子不必多虑。是裴大人托我问的。”说话间,侍卫的脚步放缓,渐渐停在一扇门前。他转身对沈述作揖道,“关于这个问题,裴大人也有些许见解,沈公子行至门内,一探便知。”
他没有给沈述回复的机会,即刻转身离去。
沈述站在这道门前,胸口莫名发紧。他垂眸去看,天色萎靡,自己打在门上的影子也是模模糊糊的一小团。
自己这是在紧张些什么呢?神神秘秘的,左右不过都是些噱头。
这般想着,他推门而入,门轴处发出清脆的“吱呀”一声。
.
门内无人,陈设相当素净整洁,只是窗帘尽数落下,所以略显昏暗。明明是大白天,室内还点着几盏烛灯,却仿佛也擦不去房间中的阴沉感。或许这位裴大人真的身体抱恙,需要闭门静养。那么单独叫他来,是有什么事呢?
他试探性地呼唤道:“裴大人,您在吗?”
无人应答。
沈述不想无礼,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决定还是站在原地等候,顺便观察一下这位传闻中的大人物的房间。
……简直就像没住过的一样。所有物什都摆放在它应有的位置上,连砚台与案几的角度都严丝合缝。昏黄的灯光下,沈述只觉得有一处突兀。
桌上好像放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什么东西。
沈述挑眉,对自己的发现颇感兴趣。——裴大人,您把东西放在距离门边这么近的位置上,就不要怪罪来客偷窥您的**了。这样名正言顺地想着,沈述眯眼去瞧。但光线实在微弱,他乍一看看不清上面的内容,便轻轻上前,一步。
地板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一声。
还是看不太清。
沈述提了口气,再上前一步。
这次终于看清了。可是看着看着,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的脑海破窗而入,踩着一地的玻璃碴子来回踱步。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却像是被大山压住一般无法起伏;手又开始有了痉挛的预兆,而且他知道这回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
这是,这……
明明事实已经在眼前了,但他总觉得意识与现实之间隔着一层纸,他不能不敢不愿不想去将它戳破。在达到无法呼吸的那个临界之前,他不得不伸手去撑着桌子。
这时余光瞟见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回头一看,那层纸被粉碎了个彻彻底底。
怎么是他。
……怎么……是他。
原来从方才进门起,他就一直站在这里看着自己了。
他比自己上次见到时更加清瘦了。身形和面孔完全从青涩中褪出,长身玉立,玄色蛇纹锦袍挂在他宽阔挺拔的肩头,广袖垂落,如黑鸦折翼。屋角青铜灯柔和的烛光将他刀刻般分明的五官粉饰了一半去;发冠束不住额前的几缕青丝,若有似无地垂于眉上,错误地隐去了部分嗜血般赤红的瞳色。
……他长得与那个人更神似了。尤其是那双猛兽一样的红色眼睛。
沈述看见烛火在男人瞳孔中摇曳颤抖,将那殷红燃烧得更分明。
沈述感觉口腔发干,连带着嘴唇都深深枯萎下去。
他不知该说什么,下意识轻轻道:“……宗政……”
那个高大的身影什么都没说,听到这声呼唤眉心却动了动。他走上前,步子又大又快,一只手捏住沈述的脸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低头狠狠地吻了下去。
沈述一惊,推搡大叫道:“宗政宪,唔唔……不要,不要,唔唔唔……!!!”
沈述拼死挣扎,想要偏头却被宗政宽大的手掌一并掐住颧骨和下颌,无路可逃。他只好又锤又打,奈何身体发软,手又抖个不停,根本不听使唤;宗政宪察觉到沈述的无力,只一瞬便将另一只手臂环上他的腰肢,掐住双腕反剪在尾椎骨上,将他牢牢扣在自己怀中,按在角落。沈述呼吸一时紊乱,反应不及,只得“唔唔”地哼着。
直到沈述的腿终于也使不上力,跌坐墙角。宗政于是半跪着岔开双腿,双膝分别抵住墙的两面,另一只空闲的手按住沈述的膝盖,将沈述锁在这个三角的空间里,使他进退不能。
沈述紧闭着双眼。
这个吻又狠厉又急切却无甚技巧,二人的唇舌尽数被牙齿磕破,弥漫出丝丝腥甜。这血腥味将沈述从大脑的空白中打捞起来,他恶狠狠地咬下去,宗政宪终于吃痛,从沈述的口腔中退出。
沈述趁机抽出一只手,啪地抽在宗政的脸上,他耳垂上的银玉耳珰当即随着偏头的动作划出根银线。这一巴掌沈述一点也没手软,放下手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整个掌心都火辣辣的,像烧着了一样。
沈述瞪着宗政宪。宗政嗤笑一声,将脸慢慢转回。他的嘴角挂着血,唇上呈现出湿润的殷红;沈述扇他的地方立刻肿起来,他的瞳孔似乎比方才更加血红。
三种红色交叠在一起,烛光昏黄,沈述从宗政向他微笑的表情中看出了一种被蒙盖住的、难以言喻的诡异的疯狂与偏执。
就好像大火在水底熊熊燃起了。
沈述瞪大眼睛——火光居然真的从宗政身后的云母屏窗透过来了。他不知道这是否又是自己的错觉之类,毕竟这些天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所见了。
这时门外有人快速跑过,大喊道:“走水啦!走水啦!”
宗政却全然未觉一般抚上沈述的脸,像是在捧起一件价值连城的盖世宝器。
“我终于找到你了,师父……七年过去,你居然真的丝毫未变。”他细细端详了一番,“不仅是容貌。”
“宗政……你想做什么?”沈述回过神来,瞳孔紧缩。
外面又有人惊恐地喊叫道:“寐犬,……格兰纳大人……格兰纳大人!他变成寐犬了!!!”
“还、还有孙少尉!快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大人也……”
“啊啊啊啊啊啊啊!!……”
属于人类的惨叫声和属于彘种的嘶吼声交织在一起,渐渐被火舌吞没,有些分不清了。沈述看见跳动的火光照在身后的墙上,又映入宗政的眸中,将他越来越弯的眼角与嘴角照了个一清二楚。
宗政宪起身,展开双臂,广袖长衣落于身体两侧。
他说:
“师父,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欢庆宴与重逢礼。”
“师父,从现在开始,我会永远地保护你。”
“到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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