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展的前夜，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不是江南常见的、如丝如缕的细雨，而是那种自云层深处奔涌而下的暴雨，像是积压了整个春天的情绪终于决堤。雨点猛烈地砸在美术楼的玻璃穹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心跳，又像叹息，又像命运在敲门。展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应急灯在角落幽幽亮着，投下斑驳的光影，映出墙上画作模糊的轮廓，仿佛它们也在雨夜里悄然低语。
江南栀站在《暗房里的光》前，手里握着那台陪伴她多年的胶片相机，镜头对准画作，却迟迟没有按下快门。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近一个小时。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沿着墙角蜿蜒而下，打湿了她的鞋尖，浸透了她的袜子，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死死锁在画中那个背影上——米白色衬衫，卷起的袖口，水槽中漂浮的胶片，暗房红灯下那道斜斜落下的天光……一切都如此熟悉，熟悉到让她心颤。
那是她的暗房，她的习惯，她的秘密，她最私密的仪式。可如今，它被画了出来，被展示，被凝视。而画中人，是她。
她从未想过，自己那些沉默的、重复的、近乎自闭的动作，竟被另一个人如此细致地观察、记录、甚至——珍藏。
她终于带来了那卷胶片。
那卷她藏了整整三年、从未冲洗的胶片。是大二那年，她为章小鱼拍的唯一一张照片——在巷口，阳光穿过她的发丝，她笑着回头，像一束光撞进江南栀的世界。她一直不敢洗，怕洗出来，就是结束；怕那张笑脸太过真实，会让她再也无法假装无动于衷；怕一旦显影，她就必须面对自己早已深陷的情感。带来了。
她将胶片放进随身的暗袋，指尖微微发颤。她知道，一旦冲洗，有些事就再也无法回头。有些情绪，一旦显影，就再也无法隐藏。
“你来了。”
章小鱼的声音从展厅门口传来，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江南栀猛地回头，章小鱼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发丝贴在脸颊上，水珠顺着下颌滴落。她怀里抱着一个画框，用防水布紧紧裹着，边缘却已被雨水浸透，洇出深色的痕迹。她没有打伞，像是故意让雨淋透自己，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证明她的到来是真实的，是带着决心的。
“我以为你不会来。”章小鱼走近，将画框轻轻靠在墙边，没有立刻打开。
“我……”江南栀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应。她想说“我只是来拍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不是为画而来。她来，是因为她怕——怕章小鱼真的在等她；怕自己若不来，那束光就会彻底熄灭。
“我画了新的画。”章小鱼低头，指尖轻轻抚过防水布的褶皱，“我想在展览前挂上去，可保安说展厅已经封闭了。所以……我只能等你。”
江南栀怔住。“等我？”
“嗯。”章小鱼抬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我知道你会来。你不会让《暗房里的光》孤零零地挂在展厅里，没有影像记录。你不会让我的画，缺少你的视角。你不会……让我的等待，落空。”
江南栀心头一震。她忽然明白，章小鱼早就看透了她——她不是冷漠，而是用冷漠保护自己；她不是无情，而是怕情太深，会伤得更重。而章小鱼，却始终在远处，默默注视，静静等待，像一株在阴影里生长的栀子花，执着地向着光。
“你为什么……非得是我？”江南栀终于问出口，声音轻得像雨滴落在水洼里。
章小鱼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温柔得像春风：“因为从高三那年，你在巷口为我按下快门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显影剂。”
她缓缓揭开防水布，露出一幅新画。
画中，是江南栀。
她正举着相机，镜头对准《暗房里的光》，而她自己的倒影，却映在画框的玻璃上——眼神温柔，嘴角微扬，像是终于放下了所有防备。窗外的雨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水痕，像泪，又像光。画名题在左下角：《镜头后的她》。
江南栀呼吸一滞。
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成为被凝视的对象。更从未想过，自己在别人眼中，竟是这样的模样——不是冷漠的、疏离的、拒人千里的南栀，而是一个愿意为一幅画驻足、为一个人心动的，真实的她。
“你……什么时候画的？”她声音颤抖。
“从你搬走那盆栀子花开始。”章小鱼轻声说，目光落在江南栀脸上，“我每天去你宿舍楼下，看那盆花有没有枯萎。后来你搬走了它，我知道，你的心，也快关上了。所以我开始画你——画你低头看相机的样子，画你站在窗边的样子，画你躲雨时皱眉的样子。我画了十几幅，可只有这一幅，我想挂在这里，挂在这场展览的最后一天。”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梦呓：“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暗房里显影。我一直都在，看着你，等你。”
雨声渐大，展厅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江南栀的指尖紧紧攥着相机，指节发白。她想逃，想转身离开，想回到那个只有胶片和显影液的世界。可她的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你明知道……”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我害怕。”
“我知道。”章小鱼走近一步，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你怕爱会消失，怕人会离开，怕自己不够好，怕被伤害。可南栀，爱不是一场必须赢的比赛，它只是……愿意为一个人，显影一次。”
她伸出手，轻轻覆上江南栀握着相机的手：“你用镜头留住瞬间，而我，想用一生，留住你。”
江南栀猛地抬头，眼中泛起水光。
她想说“我不配”，想说“你不了解我”，想说“我们不可能”。可她看着章小鱼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认真与等待，像一场永不落幕的黄昏。
她忽然想起高中时，章小鱼总在她洗照片时坐在一旁，一边啃苹果一边讲笑话。她总嫌她吵，可每次她走了，暗房又变得太安静，安静得让她害怕。
她想起那张《夏光里的她》，她藏了三年，却每晚都梦见章小鱼回头时的笑容。
她想起章小鱼送她的镜头盖，她一直用着，从未更换。那个小小的金属圆片，成了她与世界之间，唯一的温柔连接。
她想起那盆“小栀”，她每天浇水，像在照顾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你为什么……非得是我？”她再次问，声音已带了哭腔。
“因为你是江南栀。”章小鱼轻声说，指尖轻轻擦去江南栀眼角的一滴泪，“那个会为一朵枯萎的栀子花难过，却从不为自己流泪的江南栀；那个用相机隔绝世界，却在镜头里藏满温柔的江南栀；那个明明爱得深，却不敢说出口的江南栀。我爱的，从来都不是完美的你，而是真实的你。”
雨声忽然停了。
不是雨停了，而是江南栀的听觉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覆盖。
她看着章小鱼，看着这个在雨夜里湿透却依旧笑着的女孩，看着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那个被光笼罩的、不再躲藏的自己。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小鱼的脸颊，雨水混着某种温热的液体，滑过她的指缝。
“我……”她声音颤抖，“我洗那卷胶片。”
章小鱼笑了，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照亮了整个展厅。
“好。”她说，“我等你。”
江南栀转身，走向展厅角落的临时暗房。她将胶片装进显影罐，倒入显影液，轻轻摇晃。时间在黑暗中流淌，像一场漫长的等待。她闭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显影液的流动声重合。
当她打开红灯，取出底片，对着光举起——
那是一张笑脸。
阳光穿过发丝，她笑着回头，眼里有光，有江南栀，有整个夏天。
［她终于，显影了。］
“告白不是言语的终点，而是勇气的起点。
当一个人愿意在雨夜里等你，
当一个人用画笔为你显影灵魂，
你终于明白——
爱不是逃避的理由，而是面对的勇气。
而真正的显影，
是让藏在镜头后的心，
终于，被看见。”
所以，爱就勇敢去追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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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夜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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