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铺就的宫道此时积雪深厚,四野皆白。
浅金寒阳下映着红墙琉璃瓦,折射出浓墨重彩的皇家威严。
年关将近,宫人换上崭新冬衣,手捧金盏,沉默地穿梭于风雪中宫道上。
久立雪中,此刻被冻的眼眶泛红,神思僵木,却在听到隐约出现的铃响时,迅速避至宫墙下,垂首躬身,让出大道。
即便未见其人,只闻此铃,亦无人敢撄其锋。
“居士,前方便是皇后娘娘的青薇宫。”洗香在铜盆中净了手,用绸帕拭干,方从檀木匣中取出一支香点燃。
浓郁的香烛火气氤氲漂浮,如雾般缠绕上狭窄的车厢。
“前些日子皇后派人来,说是夜里常梦魇难眠,想求道符以辟邪安神。那时您正打坐修行,奴不好搅扰,只得搪塞过去。”
洗香看向一旁坐姿端正,手捧经书的人。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手,骨肉匀称,粉甲剔透,连骨结似乎都蕴藏肉中。
衬的经书封皮那沉郁的藏蓝,也恍惚添上一番亮色。
是《参同契》。
被称为“丹经之祖”,养生之道颇深,注解颇多,是自家居士早就翻遍了的。
外头呼啸的风雪卷起车帘下的金铃激烈晃动,发出清越激昂之声。
洗香也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只也如居士一般闭眼盘腿静坐,一呼一吸间,檀香浓烈盈满口鼻。
片刻,一道极轻的声音响起:“停车。”
马车应声而止。礼官面色一紧,小心请示:“居士,前方是青微宫。”
皇后居所。
心里暗暗叫苦,怎偏他当值遇上这一遭。
阖宫上下但凡有点门道的人,谁不知道这——
唉,今儿倒霉哟!
洗香睁眼,微怔:“居士您——”
法袍霞袖微微褪至手腕间,以至于昏暗的车厢内,那抹肤色白得晃眼,莹润生辉。
自袖往上看去,浓墨重彩的金黄墨蓝拼撞之色全然被视若无物。
她眼中只有那一张脸。
被缭绕雾气遮掩,只窥得万分之一真容,亦叫人恍惚如在云端
不由感慨,自家居士自小修行,至今已近十年。
日日伴青灯神像,夜夜念经修心。
若非神前妖鬼不侵,真要疑心是精怪披了张精心绘制的人皮。
“把抹额取来。”
阿笙回首,洗香忙取出抹额为她系好。
宽约一指的蓝色抹额,绣满金色经文,横在额间,生生压出几分病气。那双浅透的眸子也因此显得格外脆弱。
“带好灵符。”
车厢内传来女子清浅话语,嗓音却是极其不合身份的娇甜。
压低时,更显稚嫩。
“请礼官通传,圣安居士前来问安。”
礼官应下,整理好官袍,朝宫殿走去。
想起高高在上,圣洁仙人般的圣安居士,居然生的一把稚嫩如幼兽呦鸣的嗓子,不由得心里感慨。
不似出世之人。
倒像个深居简出,无忧无虑的少女。
这个年岁,也本该是在阿娘怀中撒娇的娇儿。
宫墙深深,皇后居所极尽工巧。依山傍水,凿石刻山,引曲水蜿蜒,亭台廊阁嵌于其间。
正殿前积雪扫尽,红墙映白梅,狸猫弄雪,廊下竟摆满春日牡丹。
鹅毛大雪徐徐落下,却浸润得满园春色姹紫嫣红,勃勃生机。
内殿地龙熏暖,几位珠翠满头的妇人正说笑。
谢皇后闻听通传,眉眼绽出喜色,竟是一改端庄之态,豁然起身:
“这孩子,来本宫这还如外人一般,外面大雪,可别给冻坏了身子,糊涂东西,下次笙——圣安居士来,无需通传。”
圣安居士?
下首几个妇人放下茶盏,互相交递神色,压下眉眼间官司,不约而同起身告辞。
唯有一位妇人神色如常:“虹君的婚事,恐劳烦皇后娘娘多多费心了。”
“秦三郎出身大族,为人端庄持重,确是良配。”谢皇后想起自幼养在自己膝下,视若亲生的侄女,笑意更深。
“过几日宫宴,叫虹君来本宫身旁坐着。”
谢夫人心领神会,喜笑颜开地携女离去。
雪深没靴。洗香为着红伞,竹骨沉重,不多时手臂便酸软。
伞面却稳稳往自家那弱不禁风的居士头上倾斜。
好容易踏进游廊,洗香收起伞,刚松了口气,迎面便碰上一行妇人。
见到法袍雪白的少女,妇人们皆屏息垂首,在这深宫里,行的却是道礼:“见过圣安居士。”
阿笙还礼,那双日光下隐隐透出些浅淡银色的眸子,如神明隔着遥远云端,投下淡漠一瞥。
她拱手作揖见礼,
“福生无量天尊。”
在这些端庄富贵的妇人前,阿笙身量稚嫩,法袍单薄。
可许是惧她深得圣心的高功身份,又许是忌惮这圣人御赐的称号。
在如此稚嫩单薄的少女面前,这些浸淫深宅之道,夫荣子贵的诰命夫人们却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竟显出外人难见的小心谨慎。
檀香袅袅,彩幡拂过,人已远去。众人犹自怔忡。
风欺雪虐,卷的厚重大氅也翻飞露出袍角,混杂着少女瓮瓮出声。
“阿娘,那是何人?”
妇人低声喝斥,“慎言!”
当今天子好修道,求长生,宫中豢养道士,奉其中尊长为国师,恩宠非常。国师门下道士皆可行走宫禁,宫人避退,不敢得罪。
更何况那圣安居士她——
谢夫人面色难看,却顾忌着周遭旁人,千言万语吞入腹中。
“笙儿!”
便是黯淡苍暮的梅染色也压不住谢皇后那一身雪白皮肉。
银线仙鹤纹随步流转,波光潋滟,展翅欲飞。
梅染料难得,须取枝头盛而不糜之梅捣汁,色极正,更添香料,衣不熏而染梅香。
帝深爱之,特以裁制道袍,六宫逢迎,皆以得此料为荣。
借以行礼,阿笙却退一步避过皇后亲近,俯首请安。
莲冠垂坠的蜜蜡福纹宝珠冰凉贴于颈侧,自未瞥见皇后眼中黯淡与倏忽掠过的羞恼。
“皇后娘娘金安。”阿笙垂下眼睑,“灵符已请,娘娘日夜佩戴便能安寝宁神。”
洗香奉上红木匣,皇后身旁的大宫女接过。
“年关法事繁忙,贫道还需前往紫极殿筹备,先行告退。”
见那人毫不留恋离去,谢皇后抚胸颤指,气恼难平:“你看看她!真当自己是道士了?还自称贫道?这不是成心怄我、给我难堪?她就是故意的!”
林嬷嬷心中亦不是滋味。
当年此事牵连颇广,因果复杂,孰对孰错,难以辨清。
做主子的可以议论,她们却不能口出妄言,只能转移话题。
“娘娘这些日子为了太子梦魇难眠一事,日夜忧心,如今灵符已请,还是先送去东宫要紧。”
提及太子,谢皇后神色稍霁,吐出郁气,眉眼浸满宠溺。
“太子年幼,功课繁重,经不起折腾,记得挂在床头,要正中位置。”
谢皇后殷切嘱咐许多,临了却蹙眉不放心,“罢了,宫奴们毛手毛脚,小心弄坏了,还是本宫亲自去吧。”
林嬷嬷暗叹,东宫侍从皆是千里挑一,何来毛手毛脚之说?
不过是娘娘慈母心切罢了。
也难怪娘娘那般呵斥圣安居士。
那可是娘娘历经千难万险诞下的,大燕朝千金万贵的嫡公主。
出生时险象环生,对内防着那群后宫的女人的阴险算计。
为了给这腹中孩子求个祥瑞之名,对外要算着大军捷报传来的时辰,服下催产的汤药,差点一尸两命。
好容易生下,虽是公主,却因着主子筹谋,得了个祥瑞福星称号,引得圣人当即赐下封号爵位。
可如今呢,她却在自家亲生母亲面前,一口一个贫道,三句不离法事。
明明是青葱少女,却活脱脱像个老道士!
这不是硬生生要戳死娘娘这片慈母心吗!
好在上天眷顾,赐娘娘一子,这青微宫才算是又有了依靠。
思及出生便被圣人册封的太子,林嬷嬷回过神,将刚刚那人抛之脑后。
雪路难行,阿笙顾忌洗香费力打伞,主仆二人走得极慢。
方跨过高槛,便见皇后宫中涌出一行宫奴,踏上中宫后小道——通往东宫之径
那是去东宫的方向。
此道乃皇后怜幼子,特命工匠勘风水所凿近路。
“前脚送去的灵符,还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梦魇难眠,转头就送去了东宫!真是好一片慈母心肠!”
洗香眉骨青筋直跳,气得不轻。
“今日怎么气性那般大,往日你也不是这般话多的性子。”
回马车中,阿笙再支撑不住,软靠车壁。洗香忙递暖炉,为她除下沉重莲冠。
层层叠叠的衣料堆积,掩不住的病骨支离。
洗香心中酸楚,低声道:“居士何苦如此?皇后娘娘毕竟是……”
“噤声。”阿笙闭目,声若蚊蚋,“隔墙有耳。”
洗香抿嘴,小心为阿笙按摩太阳穴。指尖下的皮肤泛着丝丝冷气。
阿笙小口抿着姜茶.原本淡红的唇色犹如抹上一层亮晶晶的蜜液。
“过些日子是年关大祭,此次正逢开国首度十年大庆,满宫上下眼睛都盯着这场法事,圣上信重,四海来朝,天下同贺——容不得半点差错。”
阿笙岔开话题,却见洗香兴致不高,不由得眉眼也垂下。
面容隐入帘幕隔出的晦暗中,法袍上的金银纹绣却越发流光溢彩。
阿笙抹额下眉眼纯真圣洁,周身却染上阴翳,极正却极邪。
手腕一转,那凝聚着道家真义的经书,便被故意沉入铜盆水中,激起涟漪,模糊了阿笙嘴角出现的浅笑。
那经书打着转,缓缓浮出水面,阿笙伸出细长手指,又将书压下,待字迹都浸透了水,经书模糊软烂。
她支首,语调却轻快活泼惹人怜爱。
“都是书,可我总觉得这些经文被打湿的软烂,比供在神像前更有韵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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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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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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