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字观后感老班下了通牒——后天傍晚由课代表收齐送到办公室。
教室里一片唉声叹气,摊开的作业本上,六个学科将近十张卷子的题目密密麻麻排着队,旁边还压着要求写的观后感作文纸。
在大家眼里不过是些空喊漂亮话、写完转头就忘的东西,纯属浪费时间。
有同学课间跑去问了别班的朋友,才发现只有自家老班搞这出,顿时更觉得憋屈。
大课间的铃声刚落,所有人都埋着头赶作文,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里,赵亦航猛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喊:“我希望班主任是体育老师!可以经常在操场上打篮球!”
话音刚落,教室里先是静了半秒,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连前排埋首苦写的女生都忍不住抬起头。
这个假想引起很多同学共鸣。
林榆景作为班长,出声打断了教室里的骚动:“都别空想了,离截止时间只剩四个课间,别耽误语文课代表收作业。”
他声音不大,但却说出了一个事实,时间是真得不多了。教室里重新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
可今天,有一件事像点着的引线,“轰”地一下就引爆了全班同学的情绪。
下午第二节是老班的语文课,课前五分钟眼保健操的音乐刚响完。方舟从医务室往教室跑,刚才突然肚子疼,去校医那检查。
冲到教室门口时,赵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那双眼睛扫过来,带着明显的不悦。方舟结结巴巴地喊了声“报告”。
谁也没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赵老师没说话,走到门口,抬手在方舟脸上带了一下。“啪”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开,比任何斥责都更刺耳。
方舟右边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不痛,但那声脆响还在耳边荡着。他僵在原地,有些发懵。
“每一分钟都很宝贵,”赵老师的声音冷得冷的,“我们班不允许打铃后还在外面晃,更不允许迟到!回座位去。其他人都引以为戒。”
方舟脚步发沉地走到座位上。后面整节课讲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课本上的字迹在眼前洇成一片模糊,唯有那记耳光留下的屈辱,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肤上,烫进心里。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他立马趴在桌上遮住脸。
“赵砚这也太极端了吧?这属于体罚了吧?”一个声音突然在教室里炸开,带着抑制不住的火气。林榆景抬头望去,说话的是赵亦航。
他提高了音量:“我有个想法,咱们联名上书,要求学校换班主任,大家觉得怎么样?”
话音刚落,教室里随即爆发出细碎的议论声。有人用力点头,有人咬着唇沉思,还有人悄悄看向方舟,他还趴在桌上,后背微微起伏着,没人知道他听没听见。
林榆景心里其实是赞同的。方才赵老师那一巴掌甩在方舟脸上时,他眼前猛地闪过另一幅画面:父亲当年扇在他脸上的那记耳光,力道狠戾。
父母离婚后,父亲消沉了很久,整日抱着酒瓶不放。十来块钱一桶的劣质白酒、三无包装的廉价啤酒是最常见的东西。醉酒后,手边的物件全都遭殃,摔碎的酒瓶碎片总是撒了一地,刺鼻的酒气在屋里弥漫,经久不散。
此刻赵老师脸上的怒气,竟和记忆里父亲醉酒时的模样重叠。
爸爸妈妈也曾有过短暂却清亮的幸福时刻。
记得那些寒冷的日子,妈妈会坐在钢琴前弹奏。他和爸爸窝在沙发里,静静听着琴键流淌出的旋律。屋里暖融融的,像冬夜待在暖炉旁。听着钢琴声轻轻巧巧的,心里像被温水浸过。
这样窒息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左右,父亲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开始疯狂地想毁掉所有与妈妈相关的回忆。首当其冲的,就是那架钢琴。
林榆景眼睁睁看着父亲红着眼冲过去,小小的身影立刻扑上去想拦住他,可那时的父亲早已失去理智,他的阻拦不过是螳臂当车。慌乱中,一记耳光狠狠甩在他脸上,嘴角瞬间传来撕裂般的疼,抬手一摸,是温热的血。
从那天起,“爸爸”这两个字就从他的字典里彻底消失了。
直到看见儿子嘴角的血迹,看见他眼里彻底熄灭的光,这位父亲才像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猛地清醒过来。可那些破碎的瞬间,早已在彼此心里刻下了再也磨不掉的疤。
凭什么大人的错误要让小孩子来承担后果。
六岁的年纪,本该是追着风跑,以为伸手就能抓住天上飘走的云朵;蹲在地上对着蚂蚁絮絮叨叨,把口袋里的饼干碎认真分给它们;赖在爸爸妈妈怀里撒娇,掰着手指期盼着周末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
这时候的他们,该被裹在最柔软的呵护里,让那些纯粹的好奇慢慢发酵、长大,变成往后日子里对抗风雨的光。而不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伤害,在心上刻下一道又深又冷的疤,让阴影早早遮住了眼里的亮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母之间的相处只剩下争吵了。那些翻来覆去的指责、摔门的巨响,像钝刀子一样割着日子。
其实他别无所求,不盼着什么和睦融融的画面。哪怕只是一家人安安静静坐下来,围着餐桌吃顿完整的饭,就已经足够让他满足了。
“我同意!”方舟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说干就干,拿出笔记本写清楚具体事由和申请换班主任的要求之后站在讲台上深深鞠躬。
“同学们,联名上书我将先给每组第一排的同学,麻烦同学们帮忙往后传到每个人手中。诚恳的希望大家能够帮我这个忙,真的不愿意签名的同学我不会勉强。麻烦大家了。”
陈晚夏个子高挑,坐在第二组第六排。联名信传到她手上时,她扫了眼前面的签名,半数以上的名字已经落下。没有丝毫犹豫,她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榆景本就打算签名,哪怕身兼班长一职。可当目光落在陈晚夏的名字上时,他还是愣了愣,没想到她会签。但转念想起,她人地两生时就能教着班里的江糯怎么拒绝旁人的刁难。
这么一想,她签名倒也不奇怪了。他低下头,笔尖在纸上顿了顿,随即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很快,签名的纸张在全班轮了一圈,回到方舟手里时,正反两面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名字填满,数了数,整整31个——差不多是全班人数的三分之二。
这数字砸在心上,带着种沉甸甸的震惊。
纸张明明轻得能被风吹起,此刻却像根拧得紧实的麻绳,攥在手里能感受到一股攥不破的韧劲。
高一(1)班是个整体。一直觉得这话像句空泛的口号,可现在看着纸上那些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突然懂了:是往同一个方向使劲的团结。
方舟看着纸上林榆景和陈晚夏的名字——一个是老班委派的班长,一个是语文课代表,心里多了份底气。他走到两人座位附近,低声说:“要不课后自习时间,我们一起去趟校长办公室?”
陈晚夏抬眼,点了点头。林榆景也放下笔,“嗯”了一声。
没再多说。
交到校长手上,对方点头说会先了解具体情况。陈晚夏一直没有迟疑,这时却是有点紧张了。
十六年的学生生涯里,她始终是循规蹈矩的。笔记工工整整,成绩排名稳定在优秀,是老师嘴里“你们要学陈晚夏”的范本,是家长拿来对照的“别人家的孩子”。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做这种“出格”的事。
所以在看到校长脸上那抹不容置疑的严肃,陈晚夏心里没了底。她猜不到学校最终会给出怎样的处理,会不会是不留余地的严厉惩罚。
从小到大,她习惯了按规则走,习惯了事情有明确的答案。
原来打破“好学生”的惯性,心里会悬着这样一颗七上八下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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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室里,校长推了推眼镜,语气沉缓地对低着头的方舟说:“赵老师当时是冲动了,方法确实欠妥。我跟他谈过了,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等下会亲自跟你真诚道歉,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绝不再有这样的行为。”
方舟没抬头,指尖仍陷在掌心的肉里。
赵老师是跟着校长进来的,手里捏着张纸,他站在方舟面前,声音有些发紧:“方舟,那天的事是我不对,对不住。”说完,他把手里的保证书递给校长。
方舟抬眼看他,赵老师脸上带着点不自在的红。
“我知道了。”方舟开口,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校长随即松了口气:“你能原谅就好,赵老师……”
“我原谅。”方舟打断他,目光掠过赵老师,落在窗外,“但我想他应该也觉得出现在同学们面前会尴尬吧。”
赵老师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了一下,没说话。方舟没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出办公室,他摸了摸右边的脸颊,那里早就没了任何痕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难捱的是每次抬头时,撞见那双眼睛的别扭。
方舟刚踏进教室,后排就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几道目光黏在他背上。同桌林晓凑过来,压低声音问:“你去办公室了?校长没为难你吧?赵老师他……”
方舟拉开椅子坐下,课本“啪”地放在桌上,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没回头,淡淡说了句:“他应该很快就不是咱班班主任了。”林晓愣了愣,还想追问,却见方舟已经翻开书,侧脸对着她,不想再讨论。
这天,陈晚夏抱着一摞作业本往办公室走,远远望见赵老师站在窗边。
她放轻脚步走近,正听见他说:“我上完课就马上赶回去,麻烦先帮我送我妈去医院。”声音沙哑。他指尖无意识地在窗台上磕着,没留意到附近多了个人。
陈晚夏慌忙退到走廊拐角。直到听见办公室门被推开又合上的声响,她才定了定神,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把作业放在办公桌一角,赵老师刚挂了电话,正对着电脑屏幕出神。
“赵老师,这是今天的语文作业。”
赵老师猛地回神,仓促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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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晚夏的成长里,父母的身影总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们在苏城创业多年,直到她小学时公司上市,家里的日子彻底富裕起来。
再加上爷爷奶奶本来就有厚实的退休金和存款,她从小没吃过任何生活的苦。
奶奶认为女孩要富养,所以钢琴请了音乐学院的教授,小提琴找了交响乐团的演奏家指导,假期还会带她去不同城市看画展、听音乐会。
书柜里除了经典名著,还有儿童绘本和科普读物,奶奶总说:“女孩子的眼界宽了,才能走得更远。”
父母大概是觉得亏欠,每月的零花钱总像怕她不够用似的反复给。加上爷爷奶奶、姑姑舅舅们给的压岁钱,每年都厚得像本字典,拆开能铺满半张书桌。
所以陈晚夏的小金库早就鼓鼓囊囊。她对着手机里的旅游攻略笑了笑,靠这笔钱,至少能让她在路上踏踏实实地玩一年。
这十六年,陈晚夏的人生像被铺好了软垫的路,平顺得没踩过一块硌脚的石子。
可此刻,赵老师那带着几分沙哑和疲惫的嗓音钻进耳朵,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触动。
回到教室,陈晚夏径直走到林榆景座位旁,声音压得很低:“林榆景,”
见对方抬头看她,她深吸了口气,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再去趟校长办公室,问问赵老师的处理结果吗?”
走廊里的风带着点初秋的凉意,吹起陈晚夏额前的碎发。两人并肩走着,偶尔有人从旁边经过,林榆景会下意识往她那边靠半寸。快到校长办公室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她:“等会儿我来说?”
“你们班的新班主任已经落实好了,明天就能正式到岗。”校长看着面前的两人,语气平和地说,“赵老师这次是首次出现这类失误,我计划先安排他去初中部任职。他已经向方舟同学当面道歉,并且做出过相应的保证,我会给他观察期,另外这事就不全校通报了。”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静了几秒。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淌进来,漫过桌面,恰好落在摊开的联名信上。
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人都有犯错的可能,也都该有改正的权利,无论年龄、身份。
没有人规定成年人就必须永远周全。曾是少年的他们,青涩褪去后仍会犯错,可贵的是不逃避、愿承认、肯修正。
就像老座钟的指针偶有偏失,但只要轻轻拨正,依旧能稳稳当当地走下去。
犯错后的改正,不是狼狈,是历经世事后依然拥有勇气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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