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他们这边的医院也不忙,病房就有好几个空床位,姜年想让姜涛回家去休息,姜涛怎么也不愿意,只能让他晚上睡在母亲旁边的空床上,他就趴在母亲床边,握着母亲没有扎管的那只手打着盹。
母亲已经住院十一天了,昏昏睡睡,没有特别清醒的时候,他这几天高度紧张着,没有躺下过片刻,人已经是紧绷疲惫到了极限。
朦朦胧胧中,感觉握在手心里的枯瘦手指动了一下:“年年……”
他‘噌’地坐起身:“妈!”
“嗯。”
“妈!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姜年站起来凑到母亲脸前。
“嗯。”
“好点了?”
“嗯。”
“喝点水吗?”他摸摸母亲干裂脱皮的嘴唇。
女人摇摇头:“今天初几了?”
“正月十二了。”
“快十五了……”女人摩挲着儿子的手:“妈妈想回家。”
姜年拒绝的话已经在嘴边了,他想说你还没好,不能出院,还得在这里好好治疗一段时间,像以前一样,养的差不多了咱们再回家。
可是他看见母亲一直浑浊的眼睛今晚亮晶晶的,带出一种渴望的意思看着他。
好久了,她的眼睛已经好久没有流露出过什么明确的含义了,总是迟缓而空洞的睁着,呆呆的、痛苦的、疲惫的、麻木的。
她挣扎的活着,只从眼睛里告诉她的儿子她有多痛苦。
姜年眼眶发热,他抿了抿嘴,咽下嘴边的话,轻声和母亲商量:“我去问问医生,可以的话咱们就出院回家。”
他叫醒姜涛守着母亲,走出病房后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
胸口太疼了,刀割一般,他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试图平复情绪。
深呼吸了几次,他擦了把脸,直起身体摇摇晃晃去值班医生的办公室,医生说可以出院,现在这个情况,住不住的意义不太大,尊重病人意愿为好,给他开了点药,开了出院条。
于是兄弟二人又背着母亲坐在三轮车上蹬回了家,塑料布搭起的小棚子很挡风,母亲裹着厚厚的毯子靠在姜涛的肩膀上,坐着姜年踩的稳稳的车子,仿佛很满足。
两个儿子都在身边。
她想。
谁的人生也总不会太完美,两个儿子能这样的健康懂事,好像也很够了。
回到家,兄弟俩把母亲安顿好,父亲不知道哪天走的,家里乱成一团,餐桌上的剩饭已经长了毛,垃圾桶也散发出阵阵臭味,厨房水池里一堆没洗的锅碗瓢盆。
兄弟俩个安静地整理着,扫了地,打包了垃圾,姜涛下楼扔垃圾,姜年开始刷碗,他顺手开了厨房的窗户换换空气,眼睛往白文家方向看了看。
收拾完了家里,姜年让姜涛赶紧洗漱睡觉,再过两天他们开学了,他能请几天假在家照顾母亲,姜涛得按时去上学。
他轻轻推开母亲的房门,看见母亲拥被坐着:“妈?怎么还不睡?”
“睡这么多天了,哪里还睡得着?”母亲笑了笑。
姜年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拉住母亲的一只手,看母亲回家后精神似乎好起来,他的心情也略微放松下来,笑着看母亲:“那我给你开电视,你看一会电视剧?”
“不用,陪妈妈说会话。”
“好!”姜年掀开母亲的被子钻了进去:“我今天陪你睡,嘿嘿。”
母亲扭头看看他,伸手摸着他的头发:“累了吧?”
“不累!”
“唉……”母亲靠着他:“摊上这样的父母,让你这么辛苦。”
“您这是哪的话?我不辛苦,只要你好好的,我怎么样都可以。”
“就怕以后会更辛苦,如果……妈妈不在了……”
“妈!”
“你们还这么小,你怎么负担得了涛涛……”女人声音虚弱而哽咽,两行眼泪缓缓流过暗黄松弛的脸颊。
“我怎么负担不了?这么些年,我不一直在负担着?你不要瞎担心了,好好休息,早点好起来。”姜年认真地看着母亲,神情像个可靠的大人一样。
母亲点点头:“你们都是好孩子,妈妈很骄傲的……”
“知道了,快睡觉!”姜年不想再聊了,扶着母亲躺下,看见姜涛在门口探头探脑,责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我也想和妈妈睡。”
女人拍拍另一侧:“涛涛来。”
姜涛欢天喜地地爬上去躺在母亲身边。
姜年起身关了灯,给母亲拉好被子,顺手在姜涛屁股上给了一巴掌,听见姜涛埋头在母亲身边叽叽咕咕地笑了几声,他躺下来,感觉身体像一摊泥一样瞬间摊开来。
这一觉黑甜而沉重,一个梦都没做,睁开眼就看见自家泛黄的天花板和脏兮兮的顶灯,窗帘还拉着,光穿过窗帘照的房间昏暗一片。
床上就他一个人!
手机闹钟没响?!
他‘腾’地一下坐起来,摸过枕头边上的手机,九点了!
透过轻掩的房门他听见客厅姜涛在说话。
起来趿拉过拖鞋拉开门走出去,客厅的电视开着,放着姜涛喜欢的动画片,姜涛坐在餐桌前边吃饭边看着,他走过去,姜涛仰头看他:“哥,醒啦。妈妈给你煮了鸡蛋面,快去盛来吃。”
他如梦似幻,飘忽忽地走到厨房门口,看见母亲背对着他在灶台前忙碌着,听见声音,回头看他,笑的很温柔:“年年醒了?先喝杯水,洗手吃饭。”
“……”他张了张嘴,看见母亲手里拿着盐罐在调味:“妈,你不能吃这么多盐!”
母亲笑笑:“我都吃过了,蒸的鸡蛋羹,没放盐。”说着又回过身去继续忙碌:“昨晚梦见你姥姥姥爷了,今天早上醒来就特别想吃你姥姥做的鸡蛋羹,炖的滑溜溜的,黄橙橙的,放点香油和醋……起来就蒸了一大碗,和涛涛分着吃了。”
“……”姜年看着她。
“别傻愣着了,妈妈今天感觉好多了,你快去洗手过来吃饭吧。”
“……哦”
上午母子三人在客厅的茶几上看着电视碾猫耳朵,妈妈午饭想吃猫耳朵烫。
他姥爷尤爱面食,姥姥家就总吃各种面,姥姥姥爷还在世的时候,妈妈带着他们回娘家,姥姥会碾猫耳朵做汤给他们吃。
他记得里面有炸豆腐丝、海带、金针、蘑菇和细细的肉丝,猫耳朵一个个滑不溜丢,吃起来很好玩,他总是能吃两大碗。
吃完午饭,姜涛还粘着母亲在客厅沙发上看动画片,他收拾好厨房,洗了碗,过去看见母亲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妈?困了回房间睡。”
母亲点点头,他就过去扶起母亲,母亲靠在他身上,嘴角还笑弯弯的:“涛涛也去睡个午觉吧,昨晚睡得晚,今天七点就和妈妈起来了。”
“好!妈妈,等你睡醒了再来陪我。”
“好。”
姜年扶着母亲走到在床边,母亲一躺下去,他就感觉她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仿佛没了筋骨一样,眼睛也闭起来,好像一瞬间就睡过去了。
姜年呆愣愣地站在母亲床边看着,皱起了眉头,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可看着母亲眉眼放松,嘴角似乎还带着笑,他又觉得问题不大,站了一会,轻轻出去关上了房门。
他想去店里看看,这么多天没打理,水果蔬菜应该都坏了不少,损失惨重!
可是他有点不敢出门。
隔一会就去母亲房间看看,母亲呼吸绵长,睡得很安稳。
傍晚他煮了山药粥,端了一小碗进房间喂母亲,母亲被叫醒后也没见难受,看着有些犯懒,吃了几口粥又喝了药,他扶着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又沉沉睡了过去。
明天正月十四,学校开学报道,他去姜涛房间,看他收拾好了书包,校服也准备在床边,已经早早就上床睡下了,他出来关好弟弟的房门,无所适从地在客厅转了几圈,感觉自己都臭了,就去认认真真洗了个澡,回房间躺下来,刷了一会短视频,翻开朋友圈看到了白文发的照片,文案写着:网络元宵晚会,我在现场!看着白文和几个女孩挤在一起笑眯眯地举着奶茶,他的嘴角也弯了弯,心绪渐渐舒展开,慢慢地困意上来,定好闹钟,手机放一边,很快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在他床边站着,他定睛细看,是姜涛?!
房间黑漆漆的,窗帘没拉严,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残光,给直挺挺站着的姜涛勾了个微弱的白色轮廓。
“姜涛?!”姜年着实吓了一跳,后背汗毛都竖起来。
“……哥……”
“你不睡觉站这里干嘛!”他坐起来,有点生气,口气就很冲。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姜涛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大,突然就嘴巴大大张开尖利地嚎叫起来:“妈妈——!”
姜年‘腾’地一下从床上蹦到地上,喘着粗气,满头是汗,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他咽了一下,左右看看,房间安安静静,哪里有尖叫的姜涛,原来是梦!
原来是一场梦!
姜年一步跨到门边,咣当一声拉开房门冲去母亲的房间。
推开门他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咯哒咯哒的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站在门边按开灯,看见母亲的身体在被子下面轻轻抖动着,一瞬间他恐惧的想转身就逃跑掉。
他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妈?”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还在轻轻抖动着,喉咙里咯哒咯哒的奇怪声音变成了一声一声的:“嗬——”
“嗬——”
他慢慢走过去,看见母亲没有完全闭合的眼缝里是一条白白的眼白,他抖着手伸过去握住母亲痉挛的手掌,温温热的。
腿软的站不住,他跪上床去,跪在母亲枕头边上:“妈?”
“嗬————”
摸摸母亲的脸:“妈妈?”
“嗬——————”
眼泪一滴一滴滴落在母亲的脸上,他哭得全身颤抖,宽宽的脊背已经有点大人的模样了,却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跪缩在母亲枕边:“妈妈!”
他抚摸着母亲的脸,附身亲吻她的眼睛,轻轻摇晃着母亲:“妈妈?!”
“姜涛!姜涛!”
被哥哥凄厉的喊声惊醒,姜涛光着脚,惊魂未定地站在门口,见哥哥竟然跪在母亲枕边哭的一脸泪水,瞬间就明白过来,脚下一软,‘扑通’一下就摔倒在地上。
连滚带爬地进到房间里,扒住床尾站起来,他扑到母亲脚边嚎啕大哭。
年幼的姜涛六神无主,不敢去看母亲的脸,拥着母亲棉被下的腿一直喊着妈妈。
听见哥哥对着他喊:“去拿我手机打120,快!看看还能不能救!快去!”
他跌跌撞撞跑去哥哥房间拿手机打电话,120的到来惊动了整个小区。
都是这一片的回迁居民,大家几十年的街坊,祖辈就在一起种地,各家各户什么情况都是熟知的,不一会儿,家里家外就围满了人。
众人唏嘘着,看着120来了抢救一番,直接出具了死亡调查表,急救医生坐在桌边一边填写着调查表,一边对姜年嘱咐着:“通知你们的父亲,拿着这个调查表去社区开死亡证明,然后殡仪馆就可以来拉人了。”
两个孩子都呆呆怔怔的,什么准备都没有,众人只好帮着联系了社区人上门开具证明,还有和孩子父亲相熟的邻居试图联系他们的爸爸,然而电话打不通。
“你爸呢?”
姜年坐在床边,背后直挺挺躺着被子盖到头的,已经死了的妈妈,怀里抱着发抖的弟弟。
“唉!”众人摇着头。
“……是不是又去那个开洗头房的寡妇那儿了?”楼上大叔还没说完,就被媳妇拍了一巴掌。
“干嘛打我,这不想着说可以去哪找人嘛!”
“老姜真是……”
“……”
“得给洗涮换衣吧?”
“家里怕是都没准备这些……”
“那落气纸总要烧一烧的吧?……走在床上总归……”
“……”
“……唉……”
殡仪馆的灵车过来拉遗体,需要直系亲属过去办理各项手续,姜年想把弟弟托付给邻居,姜涛拉着他的袖子怎么也不撒手,只好带着他坐上了灵车。
到了殡仪馆,办理了各种手续,交了冰柜的费用,一切打点好后,他揽着弟弟在接待室里和负责母亲身后事的工作人员对接。
工作人员差异地看着他俩:“你家大人呢?”
“我就是我家的大人。”姜年说。
工作人员满脸怜悯,详细地给他们说了一下身后事的各项服务,包括遗容遗体的整理,追悼会的安排等。
“会把我妈打扮的很好看吗?她年轻的时候喜欢烫大波浪。”
“……嗯。”
“姜涛,咱们得给妈去买一身好看的衣服。妈妈喜欢什么颜色来着?”
“……黄色!”
姜年想了想,点点头:“那我们给妈妈买条黄色的裙子吧,还有黄色的高跟皮鞋。”
“好!”
姜年抬头看着工作人员:“需要给我妈妈擦洗,烫发,换衣服,化个漂亮的妆……我们家亲属没有多少人,租个小小的礼堂就够了,但是要布置的很漂亮,都用黄色的花儿,再安排个摄影师拍一拍……这个得拍下来……我弟还小,担心他忘记……”
工作人员点点头,给他开了费用清单。
姜年接过来看了看,说:“好,我回家取钱,这两天就过来把费用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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