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闹钟定的三点半，他赖了三分钟床，拥着被子坐起来，浑身酸疼。
去卫生间冲了澡，换了干净的短袖和运动裤，想了想，又翻出药箱拿了运动伤气雾剂。
出门冻得一激灵，只能跑回家又把那件脏兮兮的外套穿上。
过去敲门时，刚三点五十分。
白文跳着来开门，看表情应该十分闹心，但即使受了伤，年轻的姑娘还是早起认认真真化了得体的妆，长头发半扎着，带了一对银色的月牙形耳环。
他低头看了看，果然肿的更厉害了：“疼吗？”
白文点点头，摘下玄关衣挂上的鸭舌帽戴好，弯腰穿着鞋：“没事，走吧。”
姜年掏出气雾剂蹲下来：“这个可以快速止疼，喷一下。”
白文伸直了腿给他，她今天穿了条长长的喇叭牛仔裤，严严实实把伤处给盖起来，姜年撩起她的裤脚对着肿胀的脚踝喷了两下，站起来看着她：“这药效很快的，有没有好一点？”
白文轻轻活动了一下，好像是好一点，又活动一下，咦？好神奇！
“……好多了！”她眼睛晶晶亮起来：“你怎么什么药都有呀！”
“我以前老受伤……”
“那你可够调皮捣蛋的！”白文随口说着，把一大一小两个箱子拖到门口：“我们走吧。”
姜年闻言笑了笑，一手一个拎起箱子：“……”我去，这么重！
又回头看看白文：“文文姐，箱子里什么呀这么重？”
“化妆箱，里面都是化妆品，还有一面带钢板和电路的镜子。”
“化个妆用的了这么多化妆品？！”
“当然了，少带一点都怕不够用，你叫什么呀？”
“姜年。”
“姜年？”白文想了想：“过年那个年？”
“对，我出生在除夕，我妈说马上要过十二点，就给我起这个名字。”
“噢，那生日应该不会忘记的。”
“文文姐一会加个微信吧。”
……
今天的新娘子是外地嫁来宁安的，只能在酒店出嫁，婚房布置在市里凯宾斯基酒店的套房。
姜年很少来市里，也从来没有来过星级酒店，他们打车过来的时候不到四点半，大堂里安安静静还没什么人，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差不多三楼那么高的地方一直垂落到一楼大厅中央，吊灯下面是个室内喷泉，几股水流流下来时被射灯照的闪闪发光，连水流声都小小的很有分寸。
去客房的电梯需要刷卡，白文在礼宾台叫了服务员带他们上去新房，姜年拖着两个箱子安安静静地打量着这对他来说金碧辉煌到虚幻的一切。
酒店通道里铺着厚厚的地毯，箱子拖起来有点吃力，在房门口敲门后，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红色的浴袍打开了门，笑嘻嘻地和白文打招呼，又看了一眼后面的姜年。
“咱们东西比较多嘛，我有点拎不了，就叫小助理帮我拎过来。”
“咦？你脚怎么啦？”新娘子看她一瘸一拐走进门，好奇问道。
“啊！”白文笑嘻嘻地也低头看了看，轻描淡写的说：“刚刚下出租车没站稳，扭了一下，没事。”
姜年四顾着昏暗漂亮的房间，扭头又看见白文快速地从箱子拉杆处抽出四个金属杆给箱子四角接上，他不可思议地瞪起眼睛来。
“帮我立起来。”白云凑近他小声说。
姜年抱着箱子用力给它拎着站起来，带着四条腿的箱子立刻变成了一个桌子！
他不敢相信这么重的箱子平时都是白文这么瘦的姑娘在搞。
真的很重！
他看着白文打开箱子，又扯出电源线给箱子通上电，镜子上面的两排灯亮起来。箱子有好几层，满满当当都是花花绿绿的各种小瓶子小盒子，白文有条不紊地收拾着。
有人敲门，进来两个背着背包的年轻男生，打过招呼后就拉开背包叮叮当当的掏出一堆东西组装，长枪短炮地开始拍摄起来。
是摄影师。
白文打开另一个小一点的箱子，一箱子饰品，珠光宝气的。
她一件一件小心地翼翼拿出来，拆掉包装整整齐齐码在前边的长条桌上。
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姜年，轻声说：“我这边好了，你有空下午过来接我吗？”
“几点？”
“三点多得。”
“我差不多四点收工，最快四点半能过来，你可以等我一会吗？”
“什么兼职得干一天？未成年呢不好好读书！？”白文有点不赞同地看着他。
姜年笑了笑：“我四点半来接你？”
“好吧。我等你。”白文掏出手机给他转了300块：“多一百你来回打车用。”
“好。”姜年点点头，掏出气雾剂递给她：“一会如果又疼，可以再喷一次，但是不能喷第三次，超过药量会过敏。”
白文接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好，谢谢，得亏有你呀。”
姜年抿了抿嘴，心里潮潮满满的，不知道是个啥滋味，觉得这个姐姐温和又礼貌，高级死了。
出来酒店，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拿出手机收了300块的转账，又打开导航搜了一下到烧烤店的路，现在五点，到烧烤店有17公里，跑过去是不可能了，现在还没有公交车，他研究着路线，可以先打车到这里，剩下的五公里跑过去，到烧烤店时间刚刚好，还来得及吃个早饭。
因为下午还要去接人，今天干活的时候，他穿了件围裙。为了早点收工，穿的飞快，午饭没吃，还扎了手，终于是赶在四点前搞完。
去厨房用肥皂仔仔细细洗干净手，他摘掉围裙左右检查了自己的衣服才出了门。
想着人等在那里，赶紧打车往过赶，车上还发个微信：文文姐，我往过走了。
手机一震：不急，我在大堂等你。
他进去的时候看见白文在大堂休憩区的单人沙发上坐着，整个人陷在里面低头看着手机，帽子摘了，头发高高扎着一个丸子：“文文姐！”
白文回头看见他，微笑起来：“主家给了两张酒店的自助餐券，咱们吃完饭再回去吧？你没别的事吧？”
姜年想了想，店铺姜涛能看好，最近妈妈状态不错，饭都是她在帮忙煮，也没什么问题，就点点头：“嗯。你也没吃午饭？”
白文笑咪咪地回答：“早饭都没吃呢，哪有时间呀！”
“化个妆要这么久的？”姜年又吃惊起来。
“不只是化妆，还要换衣服，换造型，拍照也得等着。”
姜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要多久开饭？应该给你带点吃的来着。”
“不用啦，过来坐，我们等一会吧，它这里的自助说是五点半开始。”
那是怎样一顿饭呢？很多年后姜年都能记起来当时的每一个小细节。
高低错落的水晶灯折射出了迷人的光线，不太亮，又不太暗，有着让人安心吃饭的氛围感。
花瓶里插满了花，餐具精致漂亮，穿着马甲带着领结的服务生周到礼貌，空气里都是食物的香味，滋滋冒油的烤肉，热气腾腾的浓汤，摆满回形桌的各种热菜凉盘，眼花缭乱的西点，每一种食物都看起来好吃又好看。
他端着两个盘子跟在一瘸一拐的白文后面，看着她把想吃的东西一个一个用夹子夹在盘子里，还不时扭头询问他的喜好。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大家面容放松，姿态随意，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的。
他想，原来真的还有这么多人这样生活？！像电视剧里一样？
他想，要是妈妈和姜涛也能来就好了！
他想，以后，他一定要带妈妈和弟弟也来这里吃饭！
他看了看那两张印着漂亮图案的描金餐券，上面标价：398元/位
他想，妈妈五次透析的钱，可是也没有贵到让他觉得不可能办到！
他三个礼拜的工钱就够了。
正心不在焉地咀嚼着嘴里美味的食物，听见白文问他:“你打什么工呢？看着也就十几吧？你多大？”
“过了年14了……”他用叉子扎穿一块嫩嫩的牛肉：“在一家烧烤店做穿串小工。”
“哦，你有在读书吧？”
“嗯。”
“……年纪还小，要好好读书才是正途啊，打工为赚零花钱吗？你父母也同意？”
姜年笑了笑：“没办法呀，我妈病了，没有医药费。”
白文瞪大了眼睛看他，一瞬间又控制好了表情：“……这种情况靠你一个小孩子也解决不来吧？你爸爸呢？”
姜年想到父亲横在床上臭烘烘的脚丫子和油腻腻的大肚皮，真有点一言难尽：“我爸他……挣不到什么钱。”
白文看着他的眼神吃惊之下简直有点怜悯起来：“所以是你在养家吗？还得给你妈看病？……你还有个小弟弟呀！”
姜年看着她水漉漉的黑眼睛里仿佛写出来‘天哪！’两个字就有点想笑：“其实问题不大的，我可以搞定。”
白文轻轻吸一口气，给他连着叉到盘子里好几块香煎小羊排：“多吃点！”
姜年弯着嘴角叉一块羊排放嘴里，他家里的情况是有点不太好，但是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拿出来说的，他妈很温柔，从小到大就没有对他和弟弟发过什么脾气，烧的菜又好吃；他弟弟聪明健康又很懂事，学习也好……
“你成绩怎么样啊？读初中了吧？”
“还行，不过我弟弟更好一点，他特别爱读书，考试都是100分，就像个读书天才一样！”姜年骄傲道。
“那还挺好的，你也要好好读书啊，不读书太难了，我深有体会啊。”
“嗯？”姜年抬头看她：“那文文姐你读到什么时候？”
“初中毕业就没读了，16岁。出来去城里打工。”
“我想着也是读到初中毕业就不读了，出去工作，给弟弟读。”
“别呀，成绩还可以的话，得坚持上学，现在年纪小出去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工作，赚不到什么钱的。”
“高中收学费了，不够两个人读的，我是个男孩子，长大一点会有力气，总是有很多办法赚钱的。”姜年嚼着排骨，表情平淡，没有无可奈何的不得已模样，理所当然地给她解释。
“……”
“文文姐，你为什么不继续读啊？”
“我父母离婚了，我跟着姥姥生活，姥姥去世，父母也各自成家，不想负担我的学费，就不读了。”
姜年抬眼看她，有点诧异。
本来看她的摸样，他一直以为是个出生在富裕家庭的姑娘，原来也不太好啊：“那你能打拼成现在这样挺不容易的。”
“是啊，刚出来的时候，在软件工厂的流水线上给电脑的数据片焊焊点……特别枯燥，想着也不能一辈子干这个呀，攒了一年钱，想去学理发，去了培训学校发现还有化妆的课程，女孩子嘛，觉得漂亮又喜欢，就去学了美容化妆。”
“那是在哪啊？”
“就在宁安呀，学完美容化妆，资格证也顺利考到，培训学校觉得我还挺不错的，就留在学校做了助教，一个月七百块钱。”
“那么少？文文姐你是哪里人啊？”
“青州县，五年前呀，小助理哪有超过一千的！”
青州县。
姜年想了想这个模模糊糊到只是听过的地名：“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给新娘化妆的？”
“刚开始没多久，就咱俩第一次见面那天准备开始做新娘妆的。”
“在这之前一直在做助教？”
“没有，后来一个影视基地的化妆培训学校去我们那里联动，我挺感兴趣，就报名去学影视化妆了，去了首都。”
“首都？是给拍电视的演员化妆吗？”
“对。”
“哇，那你见过很多明星呀？！”
白文笑起来：“对呀。”
“文文姐，你真厉害！”姜年由衷地称赞道：“那怎么回来了呢？”
“落叶归根呐！”白文开玩笑道。
“……那不是老了才说的话吗？你还这么年轻，干什么这么早落叶归根呐，要我就呆在首都，首都呀！”
白文笑了笑，没说话。
“哦！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姜年看着她：“听说大城市的人都很排外的！”
“倒也没那么严重……”白文放下刀叉：“大城市能人很多的，我没读什么书，竞争不过他们。”
“你这样的还不行？！”一直少年气盛的姜年难得的对未来有了一丝疑虑。
“所以要你好好读书嘛，快吃！”
跟一个不熟悉的少年人聊这么多，白文还是第一次，或许换了新的环境还是有点茫然；或许是这个黑瘦的少年在刮着风的秋夜里跑来关心她；又或者，孤立无援的时候是他干干脆脆地帮助了她，她由感激而到亲切，看他坦坦荡荡的样子却背负着这么重的担子，就忍不住和他打开了话匣子。
喝了一点点红酒，她讲了抛弃她的母亲又生的小弟弟，讲了无能为力的父亲在继母和她之间左右为难，讲了亲爱的姥姥去世前对她说的话，讲了离开青州时，爸爸偷出家里五百块给她买的手机……
只是她没有告诉他一件事，当时初来宁安，是县里两个发小带她来的，说她们在宁安工厂干活，轻松简单，一个月管吃住，还有1500块的工资拿。
就算姥姥在世时，她俩一个月也花不到300块，1500块对当时的她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她满怀憧憬地和两个发小动身来了宁安。
没想到当她们到了工厂后，人家说招满了，不用人了，三个女孩立刻傻眼了。
第一天她们住在工厂附近的小旅店里，每人20块一天，还要吃饭买生活用品，本来都没带多少钱，花的真是胆战心惊。第二天下午，两个发小就对她说没钱了，她支付了她俩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第三天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工作，姥姥省吃俭用的那点钱在大城市根本不抗花，她也没钱了，只好卖掉父亲给她买的那部新手机，只卖了八十块钱。
还好第三天晚上，一个同乡的大姐知道了她们的情况联系她们，把她们介绍进了自己工作的厂子里，三个人如同得救了一般高兴地抱着跳起来。
去工厂登记了信息，车间小组长带她们分配了宿舍，光秃秃的床上除了一张床板什么都没有。
要买被褥，要买脸盆暖水瓶。
她惆怅地在光板床上坐了一会，准备找分配在隔壁宿舍的两个发小商量一下怎么办，结果看见她俩兴高采烈地抱着被褥，提着新暖水瓶脸盆进了宿舍。
不记得当时是个什么心情了，她只觉站那后脑勺都发麻，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住的也不远，父母都是相熟的朋友，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怎么能这样对待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
她走到她们宿舍门口，两个女孩看见她瞬间收起了喜悦的表情，眼神之间相互交流的热闹，她只记得她说：“借我点钱好吗？我没有钱买被褥……”
两人立刻说她们也没有了，人出门要靠自己的，不能什么事都麻烦别人。
她想说，她姥姥省吃俭用攒下的钱给她们付了房费，她姥姥死都舍不得花的钱，准备给她付学费！爸爸给的手机卖了80块，那是刚500块买的新手机！
可她看着她们的嘴脸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没有哭，惊骇到极致哪里还能流出来眼泪，她在光板床上睡了两天，同宿舍的一个姐姐看不下去了，借了她200块钱才解了她的窘迫。
同在一个车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她只要看见她俩就觉得好恐怖。
她一直是个温和漂亮的姑娘，上工没多久就有年轻的男孩子来献殷勤，于是那俩发小又若无其事地来找她聊天，她害怕的简直都要发起抖来，两个女孩就不满意的质问她：“至于吗？这不都好好的吗？！干嘛一天到晚对我们冷着一张脸，还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呢！长得漂亮了不起吗？有新手机了不起啊？有人追了不起？！得意什么？”
慢慢的车间里有了关于她的风言风语，那个追求她的车间陈伟霆不再殷勤，看她的眼神也渐渐地意味深长起来。
太窒息了那段生活。
虽然1500块的工资很吸引她，她特别舍不得离开那里，但是她不想也不能再和这样可怕的两个人工作在一起了。
所以她打听了学习理发的学费，攒够了钱后，十七岁，她离开了流水线工厂。
姥姥说了，树挪死，人挪活，谁的生活也艰难，但都得想尽办法好好过。
洗了澡，收拾好了化妆箱，她倒在床上陷入了蓬松柔软的棉被里，好累啊，想这些好累啊！
手机响了一声，她拿起来还没解开锁，又响了一声。
“文文姐，明天还要去化妆吗？脚还疼的话你告我一声，我早起去送你。”
第二条
‘不用钱。’
白文蜷在被子里笑了笑，拉高被角包住头耳，给他回信息：‘明天没有，谢谢你啊姜年，累了一天早点睡。’
‘好的！晚安！’微信秒回过来，外加一个小人盖被关灯的小表情。
又来一条：‘以后有任何需要，你随时找我。’
‘好的，谢谢你。’白文发了个握手的小表情。
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敢和人交心，身边的人走走换换，最多是能一起唱K聚餐喝点小酒的朋友，交换心事的，没有！
姜年还是个不到14岁的少年，他应该不会说出可怕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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