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茶楼里气氛清淡，日头在外，内里很阴凉。
风穿堂，卷入一些半青半黄的落叶，庭院里趴着一只黄狗，只他们来的时候抬过头。
四个游手好闲的国安代代理在细声细气的“请”声中上楼入座，红木的桌椅，位置极好，靠窗。沿窗边放眼一望，窗棂里锢下一方油闪闪的田，田边是沽涌的河水，天地清亮。
金蓉问沁元，“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之前委托跟组的时候，听他们老家在这的人说的。”
沈杭坤环视了一周非常雅致的环境，看着木柱上刻下的古体字念：“古有琴高者，骑鱼上碧天。小鳞随水至，三月满江边。”再往下一点，沈杭坤找到出处，“《宣州杂咏》。”
宗少爷兴致勃勃提议，“不然在这里弹琴试试？”
在外沁元都不弹琴，那琴算是半个乐器，但说到底依然是法器，她对宗潇的蝴蝶脸心如磐石，“不行。”
金蓉在这古色古香的地方打开手提电脑，清了清嗓子找出早已预备的科普，“‘琴鱼茶’流传于皖南泾县，与虫茶、糯米香、雪茶并称‘四大奇茶’。”
“阳春三月，当地人用三角网捕捞琴鱼，除去内脏，在以茶叶、桂皮、茴香、糖、盐为佐的水中炝熟，放到篾匾上晾干，再炭火烘焙，就成了青绿深黑如同炒茶的鱼干了。”
宗潇扶着脖子懒洋洋听她念。
楼梯边踏来稳稳而不重的脚步，四个人睁着眼等着，很快就上了四只杯子，店家边摆上杯子，琴鱼掉入杯底发出叮叮的脆声，她边介绍着，
“琴鱼就生长在泾县这里的琴溪中，平时都在石头下，清明前后才能看见。虽然现在琴鱼是这样黑黑的，但活的时候是银白色的，虎头凤尾，从唐朝以来就被奉为了贡品。”
开水冲入，杯中猛地团起碧绿云雾，仿佛巫山翻拢的雪云，四个没见过这方面世面的全凑过来看。
这一处剔透里的朦胧片刻就溃了，变得清澈，蒸汽腾腾地，袅娜地归入风中。
看客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店家一下笑了，把茶杯挨个端上，“现在我们还做网店呢，琴鱼可以做汤、羹，还能佐食，喝完茶之后鱼干也能吃。‘上桌是盘中珍肴，品茗乃茶中佳品。’，要是喜欢的话直接买一些带回去也可以。”
沈杭坤点点头，“好。”
店家于是一笑，迈步就下楼去了。
宗潇拿着杯子看，杯里像个小鱼缸，琴鱼全活了，头向上，尾在下，随着开水摆摆的，好像浮起来啄食那样。眼睛睁得圆，嘴巴微微开着，稍微摇晃一下，又曳出丝线般的绿迹来。
“好玩。”宗少爷评价道。
“这上面有字。”沁元转着杯口看，“字好小，我看看……《和梅公议琴鱼》，欧阳修。琴高一去不复见，神仙虽有亦何为。溪鳞佳味自可爱，何必虚名务好奇。你们有没有？”
沈杭坤烫得捻了一下指尖，转过来也找到了，“有，《冬夜》，陆游的，嗯……顾影为发笑，山童双髻丫。一掬琴高鱼，聊用荐夜茶。”
宗潇吹热气吹得非常专心，金蓉摘了眼镜，正对着她那麻雀眼，一脸很想把小鱼干逮起来的样子。
两相对坐，气氛迥然不同。
沁元看了金蓉一会，金大鸟儿本性发作，换着眼睛对那飘来飘去的小鱼干看个没完没了。
“蓉蓉。”沁元没忍住叫了她一声。
金蓉抬头看她，脸上熏得全是水珠。
完了。沁元想，金蓉是不是和宗潇走太近了，两个看起来都不太聪明的样子。
宗潇这次还算有耐心，等茶凉了凉，没耐不住就要挑战舌头。
这茶喝起来好新鲜，反正之前是没喝过这样味道的茶水——清淡的茶味，嘴里泅着小鱼的味道，鲜鲜咸咸的。
三个人都看着宗潇在那里包着一嘴，凭一张挑不出错处的脸左右漱来漱去。
沁半仙实在是看不下去，“到底是怎样？”
宗潇一口咽下去了，“……像喝汤？”
宗少爷好东西吃多了，喝这鲜香甘醇的琴鱼茶就喝出新鲜来，他们还在品，宗潇已经在掏小鱼干了，金蓉放下茶杯拿着湿纸巾给他擦手。
宗潇在笑。
“你笑什么？”金蓉边擦边问。
“你好墨迹啊！”
金蓉连蹦好几个感叹号出来，“你也这样跟贺代理说吗？”
“对啊。”
“他不收拾你？”
宗大少爷嗤笑一声，“他没种啊。”
沈杭坤没说话，不过看着宗潇，不知为何，这句“他没种啊”的厥词狂放，竟然让沈杭坤莫名有点敬佩的奇异感觉。
——一般人谁敢从见了面就挑衅贺代理至今啊。
宗潇擦了手，捻着小鱼干品，嚼起来确实是小鱼干煮到酥软湿润的感觉，肉质还是细腻的，咸滋滋里带着微微的甜，味道很鲜美，茶味回甘，半点不腥腻。
宗少爷投桃报李，给金蓉喂了一只小鱼干。
“麻雀吃虫子吗？”
金蓉边嚼边问，“哪一种麻雀？”
“成精的麻雀。”
“成精了谁还吃虫子。”金蓉就了一口琴鱼茶，“这个好吃也，真可惜贺代理来不了，这种文化人应该都喜欢的吧？”
宗潇二度嗤笑，意义不明地明确指向道，“有钱人也喜欢。”
沁元捧着杯子笑，沈杭坤看了沁元一眼，又转着杯子看了看诗歌。
-
文化人贺瑾秋这几天都在经历野蛮阴暗的旅程。
有阿夫杰的指路，他们很快就通过小路抵达藏库的检站。
这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地方，在地势的低处，现在开始积雪，仿佛藏匿热兵器的地方。
利诺奇卡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块连同国安代代理都不知道的地方——也许只有贵族和大代理清楚？
游荡的特巴苏在缓慢地撞击结界，每撞击一次就会轩起微微发光的波纹，然而结界依然不可撼动，它们看似也不气馁，因而不打算离去。
贺瑾秋把绸缎绑上眼睛，稀落枯败的森林里还有一些伤痕累累的巨人，以及一些和巨人相对峙的猛犸。
那是另一些群落的巨人，并非他刚才解决的那些。
“就是这里。”阿夫杰的嗓音干哑可怕，“快走。”
他们从山坡边开始向下，利诺奇卡胜在是个代理，一般人根本没办法背着人从这么危险的坡石上慢慢下去。
这里被来往的巨人以及猛犸踩得稀碎，但它们的脚掌很大，滑倒的概率比正常人低了不知道多少。
利诺奇卡小心翼翼地慢慢往下，阿夫杰像是骨瘦嶙峋的猴子挂在他的背后。
如果此行没有贺瑾秋，那么这条路就理应变得危机四伏，普通的代理，一个手无寸铁——且即便佩戴武器也没有用的普通人类，他们就像是一顿好菜，自己送来这个危险区。
巨人、猛犸以及特巴苏都注意到了他们，特巴苏缓慢地转移视线，巨人们就像是饥饿至极，已经快要丧失理智。
和巨人的洞穴不同，这里开阔，魔怪的数量多得密集。只要左右看看，都会发现无数藏着的，或者显露出来的魔怪，肆无忌惮对着他们打量，仗着人多势众的感觉，对大代理的威胁都满不在乎。
它们开始慢慢地靠近和行动。
“贺代理……”利诺奇卡胆战心惊地低声道，“我们要……”
他话还没说完，就踩空了一块滚石，紧接着他和阿夫杰双双向下摔滑，砾石一下就摩擦出了新鲜的血痕。
阿夫杰痛苦地喘息着，利诺奇卡顾不了痛，赶紧把他扶起来，再度竭力地背上去。
“走。”贺瑾秋对被包围的事态仿佛没有觉察。
背后。
利诺奇卡不敢回头，但听得到踩落石块发出的声音，碎石向前翻滚，是后面的魔怪踢开的。他面前的低处，巨人提着棍棒刀斧，猛犸沉甸甸的脚步，以至背后，全部都在从下、从上，从四面八方逼来。
“贺代……”
“走。”贺瑾秋直接打断了他，“这不需要你来操心。”
如果阿夫杰没有受伤，或者更好的情况是不携阿夫杰，贺瑾秋即便不用风遁也能轻而易举抵达藏库的检站。
但问题是现在变成了两个麻烦，他们不得不一步步走过去。
阿夫杰讨厌混血，厌恶肮脏的、冗杂的血液，他身为上等贵族，清楚世安代、俄洛斯国安代有多么忌惮星国的杂种大代理。
但他无法理解，区区一个混血，仅仅只是一个大代理，为什么在现今的九个大代理中，会达到让大代理都不敢挑衅的地步。
利诺奇卡一步、一步地咬牙走着。
他们像是在走向刑场，密密麻麻的魔怪如同将要爆发的兽潮，贺瑾秋没有去拿自己的双刀。
手上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浸透，大面积的腐蚀导致绑紧的绷带松垮垂下，筋肉消弭，散发着浓烈的腥味。
剧痛。
他已经有相当的时间遗忘了这种痛苦，宗潇的存在停止了腐蚀的情况，在最近执行委托的过程里他的双手都相当完整。
但现在又不是了。
魔怪越来越近，对大代理露出兴奋的狰狞表情。
但意外的是，眼前这个，好像不做任何反应的大代理，骤然爆起了仿佛压抑到极点，撕裂、啃咬、吞咽的饥饿压感，一场围猎的捕杀旋即反转，被圈入聚焦的恐惧在魔怪心里疯狂地警告起来——
黑烟抽丝般出现，在半空，从地底。暴沸的疼痛，烦躁，嗜杀**，交响般剧烈地震荡着。
只如昙花一现的黑暗刚才在阿夫杰的身边出现过，现在，这片沼泽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扩散，连同利诺奇卡，全都踩进熔浆般的黑黏里！
惨叫。巨人的惨叫里夹杂着它们的辱骂，猛犸发出惊天动地的兽吼，特巴苏开始嗡鸣着后撤。
而已经站在沼泽里的，每迈出一步就像是被腐蚀融化那样，一步就矮下一截，奔逃变成玩命，甚至徒留半片头脑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盯着贺瑾秋，在不甘中完全消失。
“贺代理——！”
利诺奇卡脸色发白地想问什么，但贺瑾秋根本一语不发，他的手臂溪流一样出血，黏连着，源源不断掉下。
步伐趋缓，但又很难觉得贺瑾秋慢，他在前方杀神一样无知无觉地开路，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伤。绷带从小臂滑落，掉进沼泽中，白骨上繁密的花纹都溢出浓黑的硝烟，血液烫过纹路，滴落，变成沼泽的狂欢。
利诺奇卡顾不上害怕，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背着阿夫杰紧紧地跟了上去。
阿夫杰头晕得想吐，大代理赫然的、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浓重威势，如潮水般汹涌涨上的狞然杀意，逼着万物寸寸跪折身亡，要吞吃一样，把这片区域的所有生命存在扫荡干净！
——“吞魔”
这就是世安代简而又简的记载而已。
抖。
肺腑、胸腔、心脏、连同大脑，都在发抖。盎然得仿佛旺盛的死意，翻涌在胃袋里，与冷汗交杂的冰凉恐惧，这似乎可以铺天盖地、无边无际延展的**和吞吃，没有毫厘能从中插翅飞出去。
外围的魔怪惊恐逃散，已经沾染一点泥泞的无从逃离，勃发的黑烟像是蒸汽溃散，沼泽变成熔岩，一点点浮末似乎是残存的证明，很快也消失不见。
连最后一点挣扎的死音都被吞噬殆尽，遮天蔽日、狂澜般的阴霾也彻底失却，落雪的西铂利亚依旧天寒地冻，只是检站前委实空无一物。
贺瑾秋现在没空包扎，他侧过视线看了利诺奇卡一眼，示意他带着阿夫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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